看到他伏在地上孤傲坚决的身影,裴明珏的嗓口如被刀子刮过一般嘶哑:“朕……”
只吐出一个字,他就语塞了。
该说什么,朕对你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朕会变回你期待的那个明君?朕不会用那些下作的手段折磨你三年之久,逼得你不得不背上杀帝控权,不忠不义的罪名?
他知道这些一定是简子晏六年之前无比渴望听到的话,如果当年他听到的是这些,那无论是简子晏,还是他裴明珏,也许都会迎来截然不同的人生。
可是他们都被毁了。
他当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满满的痛心悔恨,还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裴明珏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正被人一点点地生生撕开,情感和理智在头脑中剧烈交锋。
说出来,裴明珏,你说出来啊。
哪怕只是骗骗他,但这是他渴望了六年的回答,你告诉他啊!
……但是即使他说了这些,那六年的时光就不曾存在了吗?那些实实在在的伤害和屈辱就会被抹去了吗?
他怎么说得出口!
看到裴明珏脸色惨白,神色挣扎而痛苦,而简子晏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身体都开始细细发抖,顾问山焦急地想要上前将他先行扶起。
“皇上一定不会做那些糊涂事的,你先起来,你的身体遭不住……”他抬起通红的眼睛,满含祈求地望向裴明珏,“你说是不是,皇上?”
裴明珏喉结缓慢地动了一下,犹如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是。”他近乎无声地回答。
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简子晏心中的衡量,也许在他的心中,无论是他,还是他的父皇,都是同样的面目可憎,令他失望而恶心。
这种认知让他无地自容,但他只能硬生生地站在这里,承担他和他父皇的罪孽。
简子晏这才颤颤地想要起身,他似乎意识并不太清醒,眼神是迷茫的,似乎他的灵魂正被囚/禁在六年前的这一天,无法回到如今的现世。
碗中渐渐凉下去的温度提醒着裴明珏,他咽下口中的血腥味,端着碗向简子晏走去。
这一碗是九叶莲熬制的解药,无论如何都得让简子晏喝下去。
然而看见他走近,简子晏本来已经平和下来的表情又立刻变了。
他目露恐惧,如同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却又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后退。
“皇上……”
他唇瓣轻颤,蓦地又跪回地上,控制住自己想要后退的本能向前膝行几步,用力拽住了裴明珏的下摆。
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脸上虽然有着害怕,却满目哀求。
“微臣……会听话,竹刑也好,雕青也罢,微臣都会乖乖听话,一定不会再反抗,求皇上,求皇上不要对青玠下手好不好?”
顾问山想要扶住他的手臂僵在了当场。
他缓慢地抬起头,看向裴明珏的表情。
裴明珏在简子晏扑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抬高点手臂,不让药碗被打翻,然后就被这句话笼罩住全身,他瞪大眼睛,因为过度的震惊,脸上反而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简子晏,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和动作。
“你说……什么?”
简子晏没注意到他的反应,还在兀自哀求着,那声音凄苦卑微,无论是曾经如明月般的太傅,还是后来阴鸷孤傲的摄政王,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他们的影子。
他是如此低贱地把自己摁进土里,为他心疼的孩子求饶。
“微臣没有骗皇上,微臣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试图反抗皇上,一定不会再让皇上不满意,皇上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皇上不要对青玠下手……他是您的亲生孩子啊!他才只有十五岁,对您没有任何威胁,求您怜惜青玠,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求您!”
裴明珏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果不是记着不能让手里的药洒出来,他恐怕已经跌坐到了地上。
他都……听到了什么?
父皇,想要,杀他?
想要杀他的太子?
而他的老师,他的太傅,他此生最爱也是亏欠最多的人,居然如此卑微地伏在地上,对他的父皇哀婉祈求,甚至不惜放下尊严,就是为了让父皇不要杀他……
他的老师明明是那般高洁孤傲之人,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候也要挺起脊梁,即使被千夫所指也不露分毫怯意,只有在……被侮辱的时候……才会掩住面容,不想让他人窥见。
这样一个人,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低贱到了尘埃里,只为求得一个,让他的学生活下去的机会。
这比刚刚听到他的父皇想要杀他,给他带来的冲击还要巨大,要震撼百倍,也要痛苦百倍。
裴明珏的瞳光剧烈地颤抖着,他担心自己即将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自己。
而简子晏见“皇上”没有同意的意思,脸上露出无与伦比的焦急,他惊恐地沉思片刻,眼底蓦地淌过一丝悲哀和决绝。
“微臣……都答应皇上,什么都答应皇上。皇上不是想要微臣的身体吗?微臣全都给皇上,从此以后也不会再靠近太子,不会再和太子说一句话,求皇上……”
说着,他细瘦苍白的手指摸到了自己的领口,虽然在发着抖,第一下甚至都没有找对地方,但他动作坚决,快速解着自己的领子。
在其他两人的怔愣中,很快就露出了凸显而优美的锁骨,以及大片前襟下的皮肤,白得几乎晃了人的眼。
顾问山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拽过一旁的被子,一把盖在了简子晏的身上,目光震惊而沉痛。
简子晏却十分惶恐,他不断挣扎着要把被子给拿下来,只是他如何能违抗得了顾问山的力气,在失败之后,满目恐惧哀求地望向裴明珏,剔透的泪水如同明月下的露珠,一滴滴地垂落下来。
“微臣,微臣不是故意的……”
裴明珏的手臂已经颤抖得几乎拿不住药碗,里面的汁液波动起来。
他慢慢地蹲下身来,他将药碗放到安全的地方,目光空洞地凝视着简子晏急出泪水的眼睛,用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问:“朕对太子……都做了什么?你为何认为朕在害太子?”
顾问山沉默不语地望了他一眼,还是没有阻止。
简子晏似乎愣了一下,他在思考裴明珏是否在骗他,但他很快意识到,“皇上”根本没有必要骗他。
在对青玠出手的那一刻,“皇上”就已经赢了,彻底赢了,他本就没有任何资本,只凭一腔孤傲在和皇权对抗,而如今,更是被死死捏住了唯一的软肋,这样满盘皆输的他,还有什么资格被骗?
简子晏努力扯起唇角,露出一抹比哭还悲哀的惨笑:“皇上何必还要试探微臣……微臣粗通医理,你给青玠吃下的糕点里,分明下了百鬼丹,如果不是微臣的猫偶然吃下死去,恐怕微臣也无法发现。皇上的确高明……”
裴明珏如遭重击,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到了地上。
猫……
那只曾经是他的猫,后来给简子晏代为照顾,却被生生毒死的那只猫?
他曾以为,那是简子晏无法容下他的证据!
裴明珏慌乱地在记忆中搜寻着关于糕点的记忆,他还记得。
那天他在御花园中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父皇,他兴奋地上前问好,父皇赏给了他一碟刚做好的糕点,还鼓励他要跟着老师继续学习。
原来那糕点中,竟藏着能要他命的毒药?
就在一片沉寂中,简子晏的表情忽然又是一变,他的恐惧和哀求消失了,面无表情地盯着裴明珏看了一会,突地一把抓住裴明珏的手。
“青玠!”他面露焦急,还紧张地左右看了看,语速极快地道,“我时间不多,我说的话你都要牢牢记住!”
裴明珏仿佛已经无法理解他话里的内容,他麻木地移动眼珠,看向简子晏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从现在开始,无论皇上给你什么东西,你都千万不可入口!不需要入口的也须先找太医看过!”简子晏的眼中露出压抑的痛楚,他满是爱怜地将裴明珏颊边的一缕发捋到耳后,声音轻而颤抖,“从今往后,老师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记住,这皇宫里没有一个人可信,包括皇上,你要平安长大,长大后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答应老师,老师不会害你。”
裴明珏呆呆地望着他。
“你快答应我啊,我要没有时间了!”简子晏焦急地抓紧他的手,用力到手臂上青筋突起,“你记住,永远不要相信皇上,不要再吃他给你的任何东……”
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神色一怔,整个人栽倒在了裴明珏的怀中。
在他身后,顾问山缓缓收起手刀,对上裴明珏的视线,他沉哑地道:“臣以为……这样对你们都好一些。”
是啊,简子晏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如何还能承受得住如此激烈的情绪爆发。
让他晕过去,对他反而好些。
裴明珏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顾问山轻轻抱起简子晏,将他放回床上,突然突兀地开口:“刚才那番话,老师当年并没有对我说过。”
顾问山动作一顿,回过身看向他。
裴明珏脸上没有表情,汹涌的泪水却从他的眼眶中涌了出来,他泪流满面,嗓音像被刀子切割成一片片零落的碎片。
“老师他……是在幻想,如果当年他勇敢地对我说出了那番话,我们会不会都能得救。”
“他是在向我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