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曼德洛斯来了,说要和您一同吃早饭。”
卡珊卓立刻穿过回廊走到外侧的厅堂,红发少年已经盘腿坐在长榻上,手里抓着咬了两口的大麦面包,蘸着不加蜂蜜的葡萄酒吃得正欢畅。
斯卡曼德洛斯听到脚步声,抬起与她相近的灰色眼睛,将嘴里的面包咽下去才笑着说“等你梳妆的时候我饿得受不了。你太瘦了,多吃点。”他说着拿起没动的另一盘面包,重重放回台面,仿佛要以此强调他的诚意。
卡珊卓往旁边的坐榻去,斯卡曼德洛斯见状立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一般来说到了这个年纪,即便是兄弟姐妹也很少会坐在一起。她的双生弟弟从小就有些黏人,这两年怕被一起玩的男孩笑话,才有所收敛。但阿波罗神庙的事之后,他又故态复萌。
斯卡曼德洛斯的肤色比卡珊卓深一些,因此乍一看与卡珊卓并不那么相像。但坐在一起的时候,旁观者都会立刻察觉他们是双生子。不止因为他们都有王后同样的红褐色头发、与特洛伊王相近的灰色眼睛,姐姐刚刚抬手,弟弟就会把盛橄榄和无花果的碗推过去,在弟弟不小心带倒酒杯前,姐姐就会灵巧地出手稳住器皿……诸如此类的细节,仿佛他们依靠某种超脱言语和眼神交流的神秘渠道,一刻不停地交谈着。
在另一个世界,卡珊卓只有一个大她八岁的哥哥。他与特洛伊王的长子赫克托尔长得并不相似,这让她松了口长气。她需要区分两段人生的标志物,而斯卡曼德洛斯是最鲜明的那个。
双生子是种奇妙的存在,因为性别不同,他们仿佛确然是两个不同的独立个体。但躯体的差异不足以抹消那种既是对手又是知己的古怪共感。更小的时候,他们会交换衣服装作彼此,她会混进男孩堆里练习投掷标枪,而他会悄悄学习纺织。
“你在想什么?”斯卡曼德洛斯把一颗腌橄榄放到她鼻端。
卡珊卓被冲鼻的腌制味吓了一跳。她不满地瞪过去,与斯卡曼德洛斯对上眼神。他笑着,但表情里有她能够察觉的不满。神蛇舔舐她的耳朵,他却一夜酣眠,什么事都没有遇上。她的脑袋里多出了许多记忆,而他依然是十六岁的少年。游弋的蛇尾划开分界线,他们之间不同的、需要言语才能阐明的事不可避免地变多了。
“伊利昂有没有叫海伦的外邦女人?”
伊利昂是特洛伊主城的名字。
斯卡曼德洛斯思索片刻“没有吧。但这种事你更应该问帕里斯,他消息最灵通。”
“……”
想到二兄帕里斯,卡珊卓就想皱眉。
说不定战争是下一代、下下代人时才会发生的事呢?她曾经试图这么开解自己。可她没办法那么乐观。她怀疑拐走海伦引发战争的就是帕里斯。
帕里斯出生前,母亲赫卡柏梦见自己生下了燃烧的火炬。受尊敬的贤人声称,这是噩兆,意味着诞生的孩子将会给特洛伊带来毁灭。于是帕里斯被有意遗弃山野,却因为一连串地巧合生还。他作为牧羊人的儿子长大,在搏斗比赛中崭露头角,才与亲生父母相认。
帕里斯回到王宫时卡珊卓还小,她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又多了一个哥哥。长大之后,她才逐渐从身边的年长女官的闲聊中听闻帕里斯曲折的身世。不祥的梦与贤者的预言早已成为无人相信的谈资,人们将帕里斯生还解读为神明允准的奇迹,可如果那只是为了让特洛伊迈向必然的毁灭呢?
感情上她很难将亲人视作祸根,但是……
好在帕里斯目前还在特洛伊。之后她得留意他的动向。
“你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斯卡曼德洛斯观察着她的表情。
梦中那诅咒的低语再次滑过耳际,卡珊卓忍住颤栗的冲动,垂眸轻声说“算是吧。”
“你在屋子里闷太久了。难得来一次堤布拉,和我出去逛逛。”斯卡曼德洛斯说着就要拉卡珊卓出门。
“我还没吃完早饭。”
斯卡曼德洛斯抛起一枚橄榄,准确地用牙齿接住,咀嚼下咽后才露出希望得到喝彩似的表情“那我等你。”
※
堤布拉并不大,卡珊卓姐弟入城时有仪仗队开道,因此这里的人们几乎都知道普安王的双生子是什么模样。斯卡曼德洛斯在外人面前反而有些拘谨,彬彬有礼的,在主街走了那么一遭,卡珊卓怀疑成群的少女都被他夺走了芳心。
“其实我今天就得回伊利昂了。”斯卡曼德洛斯突然道。
卡珊卓愣了愣。
“我还有课要上。”
作为王族男孩,他首要的使命就是成为一名战士。
他们在公共水井对面的回廊下驻足。看热闹的人群远远地站着,并没有挤过来。斯卡曼德洛斯的声音很轻“如果你不想成为祭司,你还有其他选择。”
卡珊卓眼神闪了闪“什么选择?嫁人?”
斯卡曼德洛斯抿唇,点了点头,又犹豫地说“因为贤者预言我和你必须同时经过堤布拉的仪式,你才到现在都没有议亲。”
在这个年代,十三四岁就订婚、一到初潮就举办婚礼是常态。在很多人眼里,公主卡珊卓的已经开始往最好的青春年华的下坡路走了。
见她没说话,他又试探性地问“如果……你有心仪的人选,我会帮你去打探。”话虽这么说,他紧绷的下巴线条却泄露出不乐意。
“没有。”卡珊卓摇摇头,抬眸时却不由怔了一下。
前方第三根廊柱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立着一个人,正默然看着他们。
他正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段短暂而特殊的时期,深色头发,尚未蓄须,因为个头还在快速拔高而显得手长脚长。他的衣着颇为华贵,但又与特洛伊服饰风格有所差别,似乎是个落单的异邦贵族。
但卡珊卓首先注意到的是,他有一双令人心悸的蓝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