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想要她做儿臣的皇后, 自然要偏着她一些。”
这话一出,满殿寂然,如同死一般安静, 好像殿内所有的活人都瞬间石化。很快, 殿中的紧张气氛犹如实质, 浓重逼人,让人无法喘息。
太后猛然看向建曌帝, 端庄华贵的脸上是微不可见地抖动,她从儿子平静的视线中看到了这么多年她最无法接受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张瑾瑜震惊太过,把满心的悲恨都忘了, 瞪大了眼合不上嘴。
表哥是疯了吗?谢嘉仪,纵然是郡主, 可也已经是残败之身, 做皇后?这个世界疯狂的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 她甚至有些想笑.....这太可笑, 残花败柳的皇后, 难道不该让天下人笑!
柳嬷嬷赶忙把寿康宫跟来的下人带了出去,至于养心殿的下人, 出不出去的.....反正一个个都不过是会说话的哑巴。
太后闪着精光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皇帝说什么?再给哀家说一遍!”
徐士行好像浑然不觉殿中压抑的气氛, 相反, 他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他依然是淡淡的声音:“母后,儿臣说儿臣想要她, 儿臣想要郡主做儿臣的皇后。”他每一个字都轻而坚定, 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已经不是震惊了, 她这个儿子从小到这么大, 从未说过“想要”, 从来没有。从那么大点开始,别的皇子还会想逃学,想玩,后来就是想要哪个漂亮的丫头当房里人,但她儿子从来没有过。除了至尊之位,她的儿子什么都不该想要。
“你不想要。”太后断然道。如今坐稳了帝位,想要什么不成,为什么想要那样一个蛮横不学无术的郡主,就因为她是郡主,就因为她尊贵?跟她那个娘一样,还有什么好处不成?她看不出来,除了血统比别人强,她看不出来坤仪郡主哪里比他们王家的女儿强!
此时经过最初的震惊,太后已经再次冷静下来,她的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屑。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要说有她在这里立着永远别想,就是满朝臣子也没有一个会同意的。她重新坐了下来,端起旁边的茶盏,慢慢喝了两口,问儿子:“你想怎么要?皇后是不可能的,一顶小轿从偏门抬进来?母后可要提前说好,她的位份是万万不能越过王家的女孩的。”
太后的口气里含着对郡主的轻慢,再尊贵,二嫁之身顶天封个妃都是给她体面了。说白了再是妃也不过是给天子做妾,都是尊贵不起来的。她是一国太后,大可不必太放在眼里。
张瑾瑜缓缓呼出一口气,松开了死死攥着的手。
徐士行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久久看着,许久才道:“母后大约不知道,儿臣一直想娶郡主。不是为了什么帝心,儿臣就是想娶她。”说着他笑了笑,“一直。”
所有人都无声地倍感震惊,不仅震惊帝王的话,更是震惊帝王的笑。养心殿的宫人已经习惯陛下是不笑的,偶尔勾勾唇角,往往代表着有人要倒霉了。就连一边跟着陛下这样多年的吉祥,都忘了陛下还在东宫的时候是会笑的,才几年他们已经忘了陛下曾经也是个宽和的主子。但这些年的战战兢兢把时间无限拉长,他们都已经忘了那个曾在东宫偶尔还会笑出声的殿下。
太后面色平静,依然含着点笑意,但是胸口却剧烈起伏。
“儿臣希望母后是不知道。”所以给她下了合欢。说到这里,建曌帝的口气有微微的冷,转而又恢复恭谨道:“母后现在知道了,母后当疼疼儿臣。”不要再针对她。
太后霍然起身,道:“公务繁忙,陛下这是累坏了。好好歇歇,别再说这些没有边的糊涂话了。”说完板着脸,带着人走了。
回到寿康宫,太后才勃然大怒,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他竟然敢给她犯糊涂!
柳嬷嬷劝道:“陛下是糊涂了,不过只怕陛下想也没用。”朝中那么多人又不是死的,多少人家都盯着后位呢。坤仪郡主?只二嫁之身这一条就被人抓得死死的,到时候还不知道难看的是谁。
“他就不该想!”太后拍桌坐下。
一旁张瑾瑜呜咽道:“姨母,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如郡主,可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比不上她!”悲悲切切,听得柳嬷嬷都心里发酸。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这是太后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的话,如同针一样扎在她的心里。曾经那些年,她都困在这句话里,作为女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尤其是先帝明明知道,那人是根本不可能的,还是把他所有的温情和期盼都给了那人。只要有那人在,先帝谁都看不到。
可是,凭什么呢?
太后冷笑:“哀家倒要看看,这次,她的女儿到底要怎么进这个皇宫!”时移世易,这个皇宫早已经变了天。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只能默默按捺自己,只能默默接受无情到来的一切的宫人,她是大胤天子生母,是尊贵无比的皇太后。
皇宫里的人各怀心思,寿康宫如临大敌,做好了各种准备。
但是坤仪郡主却连皇宫都不会踏入。
枭,是个无孔不入的恐怖组织,唯一敬畏的只有皇权。哑奴早已告诉郡主,这个孩子在她腹中是安全的,但一旦出来,枭就会再次开始新一轮的不死不休。
甚至没有人知道枭到底是些什么人,到底有多少人,渗透在哪些地方。“悯”查了这样多年,所知也不过皮毛。枭是元和帝斩草除根的决心,是个很恐怖的组织,唯一的制约就是不能靠近皇宫和行宫这些皇权所在,以免伤了皇权体面,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北地对于小世子来说早已不安全了。
“那就去行宫。”京外行宫,正适合侍卫驻扎防守,能守得铁桶一样,又有皇权震慑。而北地,有靖北王府,有她的人在,就是母子两人的根基后盾。
陈先生抚须,他隐约确定的真相,让他平静的眼眸下热血沸腾。从龙辅国之功,哪个谋士不想要!更何况王爷郡主一向以国士待他,他更是唯有粉身以报这知遇之恩。而此时四海已定,一切变数都在京城,在皇宫,在那些外人看不清的暧昧中。
“郡主去吧,北地有咱们在。”如今头等大事,就是顺利诞育这一正统子嗣,抚育他成长。陈先生不敢冒犯,只略扫了眼郡主腹部,就移开了视线。但心中却知道,那里,孕育的是希望。是他们这一代读书人曾经的信仰——闵怀太子的后人。
这让无声看向天际的陈大人,热泪盈眶。他想着自己曾经的多年坎坷折辱,十年隐匿。他想着为了当年旧事,死去的他那些热血的同窗,曾经他一次次问自己为何苟活。而这一切,在这天都有了答案。
随着坤仪郡主从北地返京,京城变得格外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风雨将来的平静,只怕任何一点外力都可能点燃一场风暴。
郡主从来都是风暴的中心,时隔三年,她又回来了。
马车辚辚,驶入京外行宫,谢嘉仪换了坐辇,经过一处院落的时候,她转头去看。如意适意抬轿辇的奴才慢下来,这是曾经秋狩,郡主和郡马爷住的院子——小海棠宫的匾额还挂着,但早已物是人非。
朱红色的围墙和院门是这样寂寥。
谢嘉仪一下子想到了那晚陆大人踏着夜色风露回来,他伸开手臂拥自己入怀。谢嘉仪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是陆大人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却有让她的心又痛又软的东西。
三年后谢嘉仪再次想到陆大人那个眼神,才明白那让她那日如此心痛的正是陆大人的眼睛。陆大人像平时一样平静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委屈,那是谢嘉仪唯一一次见到陆大人的委屈。
她让她无所不能的陆大人受了委屈,难怪自己说不清为什么,却那样难受。
所有人都静悄悄等着,初冬的北风吹过,最后的落叶不舍得离开了枯枝。如意看向郡主,她只是无比平静道:“走吧。”
从京城到皇宫,多少人为了郡主的返京睡不着觉,多少人都在等着打破当前这种诡异平静的契机——只要郡主一个出格的举动,风暴就将起。
可是他们谁都没想到,郡主进了行宫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不要说皇宫,就是京城,坤仪郡主也一步都不曾踏入。郡主唯一去过的地方就是大觉寺,但也是秘密去,秘密回,从未有人见过郡主。
甚至有人疑心说什么郡主会去大觉寺,只怕都是人臆测出来的。
毕竟郡主归来,却没有任何京城人士见过郡主。
一晃,就是六年。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她为他悲三年,守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