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过去,他们的孩儿五岁了。
建曌九年的夏天,随着傍晚来临,蝉鸣弱了又弱,不过偶尔还余一两声。到了傍晚起了风,热气也下去不少,行宫临水的亭子处正是难得的夏日凉风扑面,带着盛开的荷花香,揉着草木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亭中青衫女子却是懒懒的,靠着栏杆,看着池中锦鲤从四面游过来争食着投下去的鱼饵。
如意把一个披风给这青衫女子披上,轻声道:“郡主还是小心些,莫要贪凉。”
采月已经嫁人,如今也算是官太太了,孩子都有了两个,忙得脱不开身,不能伺候郡主了,但不时还会进来陪郡主说说话。反而是采星还跟在郡主旁边,怎么都不肯嫁人,非说挑不到好的,郡主也就随她去了,什么时候挑到什么时候再说。
就是一辈子不嫁人,她靖北王府和郡主府的丫头,也不会过得比任何人差,只有更好的。
如意看着围着披风看鱼争食的郡主,不知是行宫的岁月太静,还是岁月对郡主太厚,他总觉得郡主还如当日模样。但,他看着已经倚着栏杆看了半日鱼的郡主,郡主到底还是变了的。放在六年前,郡主再不可能单看鱼就安安静静地看这样久。
远远的一行人拥簇着一个五岁孩童朝这边过来了,如意笑道:“小世子来给主子请安了。”
走在头里的孩子正是他们靖北王府的小世子,三岁那年就已经开蒙了。旁边紧紧跟着的是一直负责守护小世子的哑奴,她在小世子身上看到了当年的小殿下,如出一辙的聪明,真正的天之骄子。
更让她意外的是,她从小世子脸上看到了闵怀太子。这让她既激动又恐慌,殿下正因为像极了太子妃,才能平安无事这样多年,可是小世子却一年比一年更像当年的闵怀太子。这样一张脸,只怕再两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谢嘉仪看向儿子,明明是一个白白嫩嫩的五岁小包子,他到底是怎么把一张小脸板出了五十岁夫子的样子。这是谢嘉仪看着儿子,经常会有的困惑。这是个早慧的孩子,或者说早熟,但谢嘉仪这个做娘亲的不能不怀疑儿子会不会早慧太过。
小世子尽管看到娘亲很想快点向前,但也谨记先生教导,行动有仪,庄重地迈着小短腿,终于到了娘亲面前,一本正经冲娘亲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
然后端端正正坐在亭中石桌旁早被如意放好垫子的石凳上。
谢嘉仪等着儿子那句千篇一律的“娘亲安好”,果然端坐好的小团子一本正经问道:
“娘亲安好?”
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
谢嘉仪这才长舒一口气,至此这个问安的正式流程算是走完了,剩下就是自由流程了。
“你过来。”谢嘉仪叫自家小包子。
一本正经的小包子原地挣扎了一下,终于扛不住对娘亲怀抱的向往,还是起身板着脸到了母亲身边,被谢嘉仪一把拉到身边坐了。
靠着又香又软的母亲,小包子别提多高兴了,但他只是皱着眉头郑重道:“我大了,娘亲以后可不能总是这样了。”
谢嘉仪哦了一声,“那你过去继续坐你的专属小石凳吧。”
小包子挪动了一下胖嘟嘟的身子,眉头一簇,再次努力一本正经道:“娘亲既然想儿子陪着,儿子就再多陪你坐一会儿吧。”说着离谢嘉仪更近了一些,果然娘亲就一把把他拉在怀里,他心满意足地靠着母亲。
对于儿子,谢嘉仪想不通的事情可太多了,例如她就想不通儿子这个脾气到底随了谁,难道陆大人小时候竟是这样不成?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儿子柔软的发,问了他今天的功课。从去年开始,除了原有的功课,又加了练功。哑奴说,陆大人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既然他爹都可以,当儿子的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看到儿子白嫩嫩的小胖手上已经磨出了茧子,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很辛苦?”
小包子想了会,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话,反而说起:“步公公告诉我,外面卖包子人家的孩子我这么大还每天到处跑着玩呢,是这样吗娘亲?”
谢嘉仪点头,“是这样没错,不少五岁的孩子还穿着开裆裤呢,你要不要试试?”
小包子:.....
他扭捏了一会儿向自己娘亲发出了灵魂的一问:“娘亲,如果我不是世子,就是卖包子家的小孩,你还愿意给我当娘亲吗?”
他其实早知道答案了,母亲多疼他,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五岁的徐承霁还是喜欢问娘亲这些问题,给娘亲一个向他表白母爱的机会。
对小包子的每个问题,谢嘉仪都会认真思索,毕竟她已经能感觉到儿子像他爹一样,拥有着足以碾压自己的头脑,自己再不认真倾听回答他们,就跟不上了。
思索后,亭子里的人就听到郡主认真对小世子说:
“恐怕不能了,娘亲吃不了卖包子的苦,也不觉得自己能学会做包子。”
等待着新一轮表白的徐承霁:.....
“那娘亲会做什么?我也可以是卖海棠糕家的儿子.....”
谢嘉仪再次认真想了想:“娘亲好像只会做郡主。”
徐承霁的小胖脸抖了抖,决定再给母亲一次机会:“那要是我没有爹爹那样厉害,怎么办呢?”他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娘亲。
“那也很正常,你爹爹真的无所不能,你就可以永远活在他无所不能的阴影下度过此生。”
“阴.....阴影.....”五岁的徐承霁原本只想要母亲的表白,可母亲的回答却让他皱着包子脸开始思考能不能赶上父亲这件事。
却听母亲说:“能活在自己爹爹阴影下也没什么不好,多凉快,你往那一躺,咻就是一辈子。曾经,这就是娘亲的梦想。”无论她爹她娘还有她那个逆天的哥哥,哪个都比她不知聪明多少,她从小就想着美滋滋地往下面一躺,就是一生。
亭子中的众人:.....
徐承霁却抱住母亲的脖子,把小嘴巴凑到母亲耳朵边小声道:“可是娘亲,哑奴说,我如果不努力,会死。”说完他偏头看着娘亲。
谢嘉仪手一抖,也看向儿子,慢慢道:“是这样没错,可能躺着躺着还没长大就死了,怕不怕?”
“娘亲,你会陪着我吗?”他问。
“会。”我没有陪着你爹,但会陪着你。
小包子终于得到了今日份来自母亲的表白,他觉得心满意足的同时又再次附到母亲耳朵边小声道:“可是我不想死。”也不想娘亲死。
谢嘉仪伸手抱住儿子,同样在儿子耳边低声道,“那娘亲就陪你博一搏。”
她的视线转向了北方,那是皇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