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落满庭院,炽霜剑化为一盏孤灯,被扶清提在手心,她的鬓发沾满雪水,周身仿佛落满孤绝狠执。
听见扶清肃穆冷然的声音,殷九弱心神不稳,魂魄之体越发黯淡透明,仿佛随时会消失一样。
“尊上,这是如意宗送来的聘礼……”仙鹤童子指挥着黑熊搬运成堆的俗世聘礼,见到这一幕吓了一跳,匆匆忙忙把聘礼放好,就扑腾翅膀飞走了。
也不管扶清有没有听清楚,就剩下没翅膀的机关黑熊在雪地里蹒跚,努力降低存在感。
见状,白衣高洁庄严的女人,凌厉凤眼浮动着灼灼焰光,修.长指尖不断轻点结印,于虚空中化出一盏结魂心灯,将殷九弱的魂魄稳定下来。
本来还能感应到轮回狱的殷九弱,在心灯光芒大盛后,彻底与那边断开了联系,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被困在这里。
她释放出腐朽之力,想让心灯变为过去,使之腐朽没落,变为不存在的事物。
然而她与扶清的修为有着千沟万壑的差距,用这种硬碰硬的方法,根本无法撼动那盏圣洁明亮的结魂心灯。
结魂心灯将她的魂魄稳定在阳间,无法撼动。
扶清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她,法相端庄高贵,目光无悲无喜。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心不在焉但运筹帷幄的平静。
就好比主人看着池水里的游鱼垂死挣扎,最后徒劳无功。
深夜里鹤雪峰的冰湖寂静,临月居在月光下拖着远影,心灯灯光明灭,桐花枯萎落了一地。
殷九弱尝试挣扎了许久,眼睛发红地盯着扶清,最后变得无所谓起来。。
真好啊,又被抓回这个名为“谎言”的牢笼,真好真好。
为什么这个女人就是不肯罢休,明明早就有一份天造地设、人人祝福的姻缘了,为何还要抓着自己不放?
“小九,阿引是谁?”
“与你又有何关系?”
“我是你的妻,怎么会没有关系?”
“我的妻?”
殷九弱看着地上华丽贵重的聘礼,只觉得扶清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残忍。
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长梵道尊不懂爱,却能利用爱,将爱化为亘古的淬毒利剑,刺透一个人的心。
“您终于要与沈少主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恭喜,”殷九弱木然地看着前方。
她并不想求饶或者暴怒,因为那一点用都没有。
哭闹不止这种方法只对爱你的人有用。
而扶清,扶清她是无情无欲的佛,你再怎么求来拜去,得到的只会是无情注视。
殷九弱本以为见到扶清,她会有很多话想说,原来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只剩下了沉默。
其实她是个喜欢热闹和温暖的人,可她也常害怕热闹后就只剩下冷清。
但这个人当初向自己伸手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去了。
想来真是很好笑,曾有人告诉
过她,人的一生美好的日子就那么多,过完就没有了。()
她还对此嗤之以鼻过,以往只要努力抓住就好了,事实证明她抓住的是最美好的日子,也是最盛大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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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太认真,就当做噩梦。
殷九弱闭上眼,不言不语,像一片烧成死灰的枯叶。
扶清眼眸深深,披散的长发在闪烁的灯火里飞舞,她再看了一眼那根连理枝簪花,声线充满着疏离和无法掌控。
“你手上的连理枝簪花,准备要送给她?”
“嗯。”
扶清墨色的凤眼里划过一抹厉色,“连理枝代表什么,你应当清楚。”
“我当然清楚,”殷九弱哼笑一声。
女人手指攥紧,泛白的指.尖几乎陷进莹白细润的手心,“那你怎么能送予别人?”
“有何不可,她和我名正言顺,或许过几日就能成婚。”
“本尊不允,你我既已成过婚,万世千生,我都是你的妻,你怎可再与他人多有牵扯?”
殷九弱呼吸平稳,冷冷地闭着眼,“长梵道尊,你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忽然间,微凉柔软的发带着熟悉的甜香,落在殷九弱脸颊、锁骨,她睁开眼,发现扶清离自己极近,素手轻抚过自己的发。
她警惕起来,恨声问:“你想消除我的记忆?”
女人轻声叹息,摇摇头,“你魂魄受损,若强行消除记忆,定会少去一魂三魄,变得痴傻。本尊现在自然不会做这等事。”
“我傻了的话,岂不是更好任你摆布,”殷九弱低下头笑,“也对,你们要的是绝望之人的血,傻子是不会绝望的。”
“小九,我并不想伤害你,”扶清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殷九弱的魂体,眼波流转如水温柔愉悦,“乖,和我回家,不要再与别人有任何瓜葛,好不好?”
殷九弱没忍住笑容,像是癫狂的戏子般流泪和大笑,掩饰住心里的伤痕累累。
末了,她只说了句,“消除记忆就抹除了伤害,长梵道尊手段高明,我等甘拜下风。”
她静静感受着魂魄的情况,心知此时还不是时候,必须蛰伏下来,静待时机。
“小九,”扶清将门窗关好阻隔越来越暴烈的风雪,“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红尘色相,过眼云烟,何必执著。”
她们修仙之人,六根清净,沾染情.爱,也万不可沉溺,殷九弱这般行径倒让扶清担忧不已。
殷九弱听出扶清这是叫她放下呢,放下仇恨放下怨怼,消除记忆消除烦恼,好继续当沧澜宗的弟子,当扶清的狗。
如意算盘打得真妙,在扶清眼里自己大概就是那种比较有用的蝼蚁,弃之可惜。
所以,一边成亲飞升,一边将自己牢牢握在手心里。
原来任人鱼肉的感觉这么差,更差的是她曾真心仰慕、爱慕这个人。
“何必执著?”殷九弱一双刚刚好转不少的眼睛,隐隐发红,看上去疯癫绝望又
() 可悲。
好一句何必执著,设下滔天陷阱的猎人,满意看见猎物的死亡后潇洒离去,徒留猎物深陷泥潭,连魂灵都无法解脱。
为何扶清对万物众生都有情,偏偏对她如此残忍?
“小九,你这般执念,本尊担心你日后修行,容易走火入魔。”
“你早知道我是魔吧?我就是这样的邪物,你又在妄想什么,””殷九弱虽然用的是问句,但语气肯定,又带着十足的讥讽。
“本尊接近全知,自然知晓,”扶清顿了顿,语气稍微黯然些许,“我只是想带你回家,回鹤雪峰。”
“那我还怕什么走火入魔?何况,自古神魔不两立,你一个仙门中人豢.养魔族,传出去不怕天下人的闲言碎语吗?”
“本尊行事,何须在意他人,”扶清神情自若,白袍沾染着心灯细腻的流光,“小九,本尊并非要豢.养你,只是要你在身边相伴,我是你的妻,自然会时时刻刻陪着你。”
“将已死之人的魂魄捕到自己身边,限制自由,还不是豢.养?道尊把这称之为陪伴,不觉得可笑吗?”
“小九,你不寻死,本尊自然予你全部的自由。”
“连死都不自由,还能有什么自由?”
扶清眉眼沉了下来,眼眸浮动着危险的光,她端详殷九弱许久,少女那双曾经明亮的桃花眼里,开满对自己的爱慕。
现在好像,好像只剩下一片荒芜,空洞得像是沙漠。
女人心底生出陌生的刺痛,她手指微颤,绝色容貌上心怀众生的慈悲,仿佛被贪嗔欲念侵染。
她不得不强忍着现在就消除殷九弱记忆的心念。
于是,她转而拿起那根连理枝簪花,关好盒子,放在房间最下层的柜子里。
有种眼不见心不烦的感觉。
待将那柜子锁好,女人清冷容貌恢复平日的庄严美丽。
唯有那只素白莹润的手指用力到泛出煎熬的青色,像是在抵抗着什么。
“小九,等到明年新年,本尊定会带你去极北之地看雪做的花灯,之后不管你想做什么,告诉我就好,我都会帮你实现。”
殷九弱冷笑一声,勾唇讥诮地说:“明年的灯还是今年的雪吗?”
扶清一时怔住,眉心轻折,久久未能言语。
“与你一起,便是一样的灯。”
“对我来说,不是,”殷九弱认真地说,“花无重开之日。”
鹤雪峰上传来灵鸟坐骑踏雪而落的声音,是有人想进入结界里来。
扶清将凝结成的结魂心灯,放在冰棺高台上。
再将屋内的灯光全都点亮,另有奇木燃烧的火焰升高室内温度。
“小九乖,我很快就回来,点着灯不怕黑。”
殷九弱神色平静地看着扶清,做完这一系列的妥帖熨烫之事,她便嗤笑一声当作回应,引得女人动作一顿,眼底生出几缕若有似无的惊惶。
“乖乖等我,往后我都陪着你。
”
殷九弱漠然相对。
离开时,女人目光隐含不舍眷恋地凝视殷九弱,过了许久才不忘将房门仔仔细细地关好。
一转身,扶清眼里温柔的笑意消失殆尽,只无波澜地面对鹤雪峰飘扬的夜雪。
她暂时将鹤雪峰上的结界解开,让沈沧离不被结界所伤。
“长梵,我遨游九洲时路过蓬莱,得仙君赠予清心丹,能够涤荡心神、清心安神,特来送予你。”
是沈沧离的声音,意气风发,有着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欣喜。
“多谢沧离少君,”扶清接过玉瓶,立马又送出两瓶自己炼制的丹药,她神情淡然,却能看出有几分漫不经心,“夜深了,有事不如明日再叙?”
“长梵,过段时间便是凡世的乞巧节,我……我想邀你一起出去走走,见识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沈沧离声音也腼腆害羞起来,小声说,“我听说你以前在凡世历练,去过许多地方,还结识了不少朋友,我可以陪你回去和朋友叙旧。”
“另外,乞巧节还有放河灯的传统,我们也可以去体验一番,”她说出自己的小心思。
扶清此时却有些走神,刚才利用禁术所凝结出的结魂灯,还未完全成熟,不够稳定。
若是灯火灭掉,招魂之术功亏一篑,想要再重新招魂,成功率会非常低。
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会护佑小九,免她惊苦,长伴左右。
沈沧离自顾自说了一大堆,女人目光幽深,像是突然回神般问道:
“乞巧节放河灯?”
“嗯,说是可以自己做各种样式的河灯,可以在灯芯处放上写满心愿的纸条,有河神会帮你实现。”
说到这里,沈沧离更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们本是修仙之人,却还说这种迷信的话。
“河灯……比花灯好看吗?”扶清敛眉低头,声音里有种清澈懵懂的神伤。
河灯啊河灯,当年曾和殷九弱一同赏过,若是再去赏一次,算不算花有重开之日?
有点不明白扶清突如其来的问题,沈沧离思索良久,“不知道,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年年都可以陪你去看。”
“我记得雾姜洲即墨县的乞巧节十分盛大。”
沈沧离还待长篇大论地介绍各地风土人情,以彰显自己丰富的阅历,然而扶清倒把她要说的话说完了。
“长梵,你怎么知道即墨县的乞巧节?那可是个偏僻地方,少有外人前去。”
“我曾经在那儿很久,久到像过了一生,”扶清垂眸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说什么?”沈沧离没有听清,想让对方重复一遍。
女人淡漠疏离的面容似是浮现笑容,晦涩与妩媚交织,让沈沧离看呆了,连扶清离开庭院回到房间都没发现。
待只剩下她一人站在孤月冷雪的庭院中样,沈沧离才朝扶清挥挥手,心说看来这次能多了解了解扶清的过去。
她一定会弥补她们空缺
的那几百年,就算以后飞升上神,也要和扶清做一对人人称羡的道侣。
临月居里,幽黑的腐朽之力萦绕在殷九弱身侧,她面色苍白,浓密长睫垂落,红唇似血,如鬼魅般邪异美丽。
扶清信手一挥,将腐朽之力尽数散去,灵气涤清,洗濯天地。
“小九,不必白费力气,本尊设下的禁制,你根本无法解开。”女人顿了顿,声线略有哀戚质问,“为何还要逃,我永远陪着你不好吗?”
殷九弱并不理会扶清,盘腿而坐,重新汇聚起腐朽之力。
然而,一道金光闪过,带有扶清气息的金色锁.链将殷九弱从上到下捆了个结实。
她甫一动作,魂魄上便传来犹如肌肤摩.擦的吮xi感,湿润细腻,令人身软神迷。
“本尊说过,你听话便会有自由。”
挣扎许久,殷九弱气喘吁吁,身体一阵酥.麻,不得不躺倒在床上休息,瞥见扶清侧脸潮红,眸光似水,清冷美艳不可方物。
她忽然明白这是神魂锁.链,扶清将自己的神魂分出一丝化为锁.链,毫无阻隔地锁在她的魂魄上。
一举一动直接触动神魂。
要想逃脱,除非扶清形神俱灭,否则永世难逃。
“你不可能绑着我一辈子,”殷九弱用力将锁链与自己隔出距离,却被越锁越紧。
“你一日想逃,本尊便锁你一日,”扶清容色清冷狠绝,手心攥紧锁.链的另一端,仿佛恪守清规戒律的神,又好似尽染嗔痴的妖。
“你锁着我要做什么?我们缘分已尽,你我之间比仇人还不如。”
接触到殷九弱眼睛里的冰冷,扶清莫名想起之前少女喊着“阿引”的温柔模样,密密麻麻潮湿又阴暗的刺痛从心口攀爬而生。
她俯下身贴近殷九弱,女人皎如霜月的面颊染着薄红,红唇湿润,仿佛被清水浸透的樱.桃,春.色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