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尽管唐兵威势惊人,但数千部队毕竟太少,似乎并不足以威胁高墙深池的高昌王城。因此城中虽然慌乱,秩序却并未混乱,除筹备城防粮草以外,还有大批的官吏上下搜罗,严查唐人派来的密探,尤其是某个白面胖大身骑白马身份尊贵由东土大唐而来的御弟和尚。玄奘大师虽然被晒得面目全非,依旧被这细如罗网的搜查给翻了出来,囚禁在密室中等候发落。
这实在前所未有的险境。高昌国天高皇帝远,一向并不将长安天子放在眼中,纵使眼下唐军虎视眈眈于外,高昌官吏依旧是愤怒大于惶恐,一心急于发泄。而今抓住大唐高僧,狂怒之下磨刀霍霍,竟打算将大师的手脚斩下,送至城外震慑唐人。
大师自知辩解也是无用,只能盘膝坐地,泰然而处之,静候着自己的处置。但囚室外的官吏尚在彼此争论刑罚,便听到窗外轰隆一声巨响,好似天崩地裂高山倾覆,顷刻间轰鸣阵阵如雷霆如海啸,连绵回响震耳欲聋,竟连囚室的木板都被震得簇簇发抖。
囚室中几人下意识扑到窗口,却见王城外围烟尘翻滚,高耸屹立的城墙已经坍塌了大半,而身着铁甲的唐军正自缺口处鱼贯而入,便如一条蜿蜒闪光的长蛇。
事出突然梦寐不及,扒着窗子的官吏登即惊倒在地,声音抖颤得不成样子: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狂呼乱叫的嘶吼了片刻之后,这些官吏似乎恍然大悟,又或者是终于被异象逼迫得疯狂,终于又哭又笑的开始嚎叫:
“神通!神通!那姓孙的有神通——啊这是什么神通?!这是和尚教的,这是唐朝和尚教的!”
玄奘法师忍耐不住,只能诵佛一声,低声开口:
“阿弥陀佛。施主,这并非什么邪门外道的神通,想来只是攻城的器械而已……”
为唐军**时他曾亲眼看见士卒搬运包裹严密的口袋,据说便是名为“火药”的神物,摧坚克难,锐莫敢当。
玄奘大师禅心通明,修为愈高愈不为外物所动,纵然对这“火药”的效力颇为惊异,但心境依旧平稳从容。眼见官吏瘫软在地哭号震天,俨然三观崩裂后无所适从,他本有心劝解两句,但思来想去,还是轻轻叹一口气,绕过瘫倒满地的狱吏,推开半掩的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还是赶紧走吧,设若再被孙都督追赶上,那就真是跳进黄河也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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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纵然没有被孙都督赶上,玄奘大师一样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出高昌后一路向西,随行化缘乞求布施,为人说法消灾,沿途听到的消息却越来越离谱。而今的传闻已经不再限于唐朝和尚与他姓孙的徒弟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西域人民在添油加醋中尽情释放想象力,宣传这姓孙的徒弟神通广**力无边,只是在高昌王城外轻轻用手一指,便叫整个城墙都飞上了天!
如此扭曲夸张反复渲染,愈演愈不可收拾,等玄奘法师抵达龟兹国时,随行所遇见的老者已经在信誓旦旦向行商们宣扬,称这唐朝御弟和尚的孙徒弟原本是只野猴成精!
法师在旁默默听了片刻,终于遏制不住,合掌问礼:
“好叫长·者知道,这位孙都督虽有大唐国县侯的爵位,但委实与山野间的猴子没有什么关系……”
高鼻深目的胡人老头茫
然看着他,半日才以艰涩的汉语开口:
“什么猴来着?”
“老丈,不是什么猴,是大唐的爵位县侯……”
“县——县什么来着?”
“……大唐县侯。”
“大什么县侯来着?”
“……老丈您歇着吧,贫僧去化斋了。”
·
不过很可惜,玄奘法师并没有化到斋饭。事实上,他刚刚在龟兹国穿行数步,道旁的商贩护兵立刻就是一阵大乱,而后事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唐朝和尚来了,唐朝和尚来了!”
玄奘法师:?!!
可怜法师尚且在懵逼之中,便身不由己被护兵们涌着推入了龟兹王宫以内,只听宫内兵荒马乱乒乒乓乓一通乱响,一个衣着华贵的人物终于从人群中挤出,亲切的握住了法师的手,言语殷切而又热情:
“小王有失远迎,实在无礼,大师莫要见怪!不知大师此来,可带有大唐皇帝的旨意么?”
玄奘无语片刻,只能叹一口气:
“王上,贫僧不是唐朝的探子……”
“好的好的,大师怎么会是探子?大师的确不是探子!”国王一叠声答应,却又试探着发问:“不知大师的高徒何在?”
说罢,他小心翼翼的左右扫视,尤其注意空中的蝇虫——据最新的谣言,唐朝和尚那姓孙的徒弟除了毁天灭地以外,还多了一项变化随心的神通。
“王上,孙都督不是贫僧的徒弟,他也委实没有什么神通……”
“好的好的,没有神通!孙——孙都督一定没有神通!不过,不知大师此行何处?”
“贫僧是往天竺那烂陀寺求取真经的。”
“喔,天竺。”龟兹国王的脸色立刻松弛了下来:“原来是去攻占——不是——拜访天竺。只是此去山高水涨,法师可要随身带些钱财么?小王这里金银尽有。”
“出家人四大皆空,哪里用得着这些东西?贫僧多谢王上的美意。”
“不要金银?那不知土地可否?小王愿让出龟兹一半的国土,只求法师赐小王一个容身之所。”
玄奘法师又沉默了片刻。
“……王上,贫僧真的不是唐军的间谍。”
“是的是的,大师怎么会是唐军的间谍?谁再敢说小王割了谁的舌头——大师,龟兹国还有十余万人力,大师可以将青壮尽数带走,小王能守住祖先基业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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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成为唐朝使者的玄奘法师在龟兹羁留了三月之久,其间无论他如何推辞解释,龟兹国王都是对对对是是是完全赞同,然后开出一个比一个更可怕的条件。这条件开到最后法师实在不敢再说话了,毕竟再让国王这么退让下去,估计玄奘法师只能留于龟兹正位为王了。
这种无奈的局面持续了很久,直到秋日百草枯黄,孙都督才率唐军姗姗来迟。接受了龟兹国王几近迫不及待的投降之后,孙大亮接见了困顿许久的法师,温言安慰以后亲身送法师出城。
临别之时,法师想起龟兹国王的话语,终究是心中一动,忍不住行礼发问:
“敢问都督,不知圣朝的大军,是否要前往……天竺?”
如若要前往天竺,那贫僧还西行什么?国内游么?
孙都督愣了一愣,随后微笑:
“天竺?天竺是王玄策的事——啊不,我是说陛下宽容仁厚,怎会无故兴兵?法师不必杞忧。”
玄奘法师踌躇片刻,越想越觉得自己绝不是杞忧。但他终究不好再多说什么,叹一口气后,只好作辞而去。
·
“玄奘法师送到边境了么?”
“……已经奉命送出去了。”
“为何迟疑?”
“陛下,长乐公主随行熟悉西域兵事时,似乎不慎把陛下御赐的《西游记》带了几页出去。”
皇帝沉吟片刻。
“
……带去便带去吧,命门下发个急递,让公主留意一些。”
“是。只是《西游记》中鬼神之说甚多。如若西域诸国信以为真,恐怕会打搅法师清净。”
皇帝随意翻了一页书。
“这也不碍事。”他淡淡道:“让孙大亮多照看着些。对了,政事堂可以用朕的名义给西域诸国送一封信去,就说……”
皇帝似乎思索了片刻:
“——让法师好好的过去,否则朕就只有亲自过来了。”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