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栖环顾四周,若要说这里是收藏室,他仅能在窗边看到一个木色的柜架,柔软的天鹅绒垫上放着颗婴儿拳头那么大的红宝石,外边罩着玻璃,在夜色下反射着微光。
如果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收藏”,何须玛丽女士从太阳即将落山之时打扫到完全黑夜?还是说,就连这位“接星舰”的玛丽女士其实也只是其中的一环,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是银河和顾栖都不知道罢了。
是他们入了局?
这样的猜测浮现心头,顾栖感觉自己可能要真相了。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雾气贴心地关上了,顾栖被困在这间房中,他小心翼翼地绕着可见的范围转了一圈,有意识地忽略了房门左侧久久不散的雾气,它们就像是盘踞在阴影下的巨龙,让顾栖有种只要踏过一步,就会被生吞活剥的惊悚感。
——哗啦。
忽然,一阵细微的水声自阴影处响起,无疑整个房间内应该还存在一个人,只是自始至终顾栖都不曾发现过。
他皱眉,手指下意识摸到了藏在裙下、绑在大腿的匕首。
雾霭沉沉,那片阴影中确实有窸窣的水声传来,并不过分明显,但却固执地守在暗处,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引诱着人亲手去打开它,然后释放出无法控制的恶魔。
匕首缓缓地被从裙下抽出来,顾栖反手握着刀柄,一点点靠近……
在很多古老的故事中、在人类所看不见的地方总是存在着某些非比寻常的生物,神秘、古老,不断地丰富着人类的幻想与好奇,用层层叠叠的华丽辞藻堆砌出了最有史诗感的传说与故事。
那暗涌着的雾气就仿佛是这道传说遮掩自身的面纱,浓郁的雾气缭缭晃动,它背后是一片水——冰凉、清透、深不见底,冷色调的椭圆形石块在雾气下堆出了四分之一圆的弧形边界,上方被朦胧笼罩,下方是清澈的水体,似乎有这座塔那么深。
水池之下,波光粼粼,隐约有一片漂亮的纯金闪过,某些不知名的未知物种划过巨大的尾巴,下一刻立马无影无踪,只留下轻缓荡漾着的水波。
立在水池边颇有种拨云见日的顾栖拧眉,他确信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要么是某种巨型鱼类的尾巴,银亮光滑、密集分布的鳞片闪烁着寒光;要么是某个掉落在水下正闪闪发光的金币,但所有的“见”只在一瞬之间,当顾栖再想抓住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他盯着宁静的水面,这一刻似乎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忽然,一只手猛然从水中伸了出来,正好抓住了小女仆系着黑色蕾丝缎带的脚踝。
——哗啦!
半径几乎超过三米的水池中瞬间炸开一道巨大的水花,原先站在边缘往下瞧的高挑身影早就不见了,只有几片脱落的银白色鳞片浮在水面之上,一闪一闪,宛若天边的星辰,带着一种流光炫目的质地。
清透的水下——
顾栖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双脚,巨大、冰凉,起伏的鳞片隔着长袜剐蹭在他的小腿之上,一路把他往更深处卷着。
断断续续的气泡从他的口鼻中溢出,在最初受惊的窒息后,顾栖发现自己很快就适应了水体,就好像他本就为水而生、与水相伴,氧气的需求量在减少,昏花模糊的视线也逐渐清晰。
当他在短暂的几秒钟适应了环境后,立马反客为主,拖拽着潮湿、在水中飘起黑色裙摆,反身握着匕首,敏捷的身形翻出弯月的形状,几乎马上就要碰到卷住自己脚踝的那条尾巴。
这一回,他看清了:是一条银白色的巨大长尾,因为水流翻涌以至于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其本体,细密排列的鳞片呈出边角微圆润的菱形,从大到小,触手之下是一种滑腻的凉,几乎是一种坚不可摧的地步。
顾栖捏着匕首刚想划上去,下一秒就被尾巴卷着从水下扔了出来。
——哗啦!
又是一声巨大的水花,所有的事情就发生在眨眼之间,等湿漉漉的小女仆像是被狠狠地欺负了一顿、侧趴在纯白的绒毛地毯上抹脸上的水珠时,一道沉沉的影子出现在不远处的宝石展柜旁。
“哪来的迷路小兔子?”
低醇、优雅如竖琴,但又有种万物肆意生长的自由感,像是海浪拂过风铃、也像是薄雾升腾于苍穹。
顾栖猛然抬头,他震惊于来人的悄无声息,那些长年累月积攒的警惕心自从进入了这座白塔就被大打折扣,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他预料之外,甚至无法推测出下一步的任何可能。
整个室内光线昏暗,借着窗边月色的几缕薄光,顾栖只能看到立与柜架前的男人身型格外高大,肩颈胸膛宽厚结实,落着水珠的腹肌沟壑分明,长袍只轻轻地披于肩头,双腿被黑色的裤管包裹着,赤脚踩着绒白的地毯,隐约可以对比出麦色接近蜜糖的皮肤颜色。
这人有双异瞳——左眼暗淡无光,是充满了机械拼接感的锖色;右眼赤金如烈日,正是顾栖前不久在水中看到的反光金币。
但这些是顾栖仅能看到的。
顾栖:“你是谁?”难不成是那位暗影大帝?
“我是这里的主人。”
背对着月光的男人似乎有一头深色的长卷发,他缓缓侧身,光影旋转,从侧面勾勒出他笔挺的山根、微抿的唇以及性感的下颌线。他似乎一点儿不在意这位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只小心翼翼地拿开了展柜上的玻璃罩,将那颗漂亮的金红色宝石暴露在空气之中。
湿漉漉的小女仆已经提着裙摆站起来了,他背后是水池,前方不远处是站在展柜边正悄无声息欣赏着宝石的男人,“暗影大帝?”
“这个名字啊……”是一道轻笑声,他像是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名字,我可不承认。”
虽然男人不认,但显然身份已经实锤了,如果不是此刻情况不允许,顾栖也真的很好奇这位神秘的暗影大帝到底长什么样儿,但碍于心底疯狂嚎叫的警惕,他硬生生忍下了想要迈过去一探究竟的步伐——只需要再靠近几步,小女仆就能在那片朦胧的光影之下看到蒙玛帝国这位掌权者的面孔了。
手里把玩着金红色宝石的男人勾着唇,他看似友好地询问,“所以迷路的小兔子是想来做什么?偷这块宝石吗?还是想看看我的真容,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心中所想被猜到,顾栖轻哼,手中紧紧握着匕首,大脑疯狂运作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对那颗宝石没兴趣,今天来也不过是误入。”
说着,他想到了那些雾气,“门外的雾气……”
“那个啊,算是我的一点小手段。”
男人轻笑,被整个蒙玛帝国夸赞为珍惜、罕见的国王藏品——金红色宝石被他轻轻地抛起、又接住,那对异色的眼瞳落在了小女仆的身上,忽然之间又转变了话题,“你穿这件衣服,倒很合适。”
顾栖嘴角抽了抽,他最讨厌说话说半截的人了。但心底的不安在涌动,就好像很快会发生什么不受他控制的事情——不,或许说从他踏入这间房间起,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如狂奔的马匹拉都拉不回来了。
顾栖:“抱歉,我不是有意进来的,或许现在我要做的是退出去,然后离开。您——陛下您请继续休息。”
为了不再发生某些不受控制的事情,顾栖决定自己示弱,只要能先从这里离开就好……
不论是那藏在水中未知生物的尾巴,还是眼前这个摸不清深浅的高大alpha……顾栖一刻都不想再和它们多相处了,总觉得多待一秒都是对自己人身安全的不尊重。
“我已经休息很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记了时间……不过你的到来唤醒了我。”字眼被咬着,带了点特殊的意味。
顾栖瞳色一深,明显眼前这位alpha是没有放过自己的打算,他刀柄一握,迅速出手,只希望能借由某个空隙从男人背后的落地窗出去。
但比起小女仆的出手,alpha的动作更快,他就好像能够预料到顾栖的所有想法,一举一动、一格一挡,甚至无需真正地出手,就简单地将顾栖困在原地,连裙角都无法在空气中飞扬过分毫。
“你……”喘了口气,再一次被alpha那收了力量的柔软力道推回来后,顾栖的面色很不好看。
对方的架势就好像懒洋洋的猫咪在戏弄着抓回来的小鸟,而且那种每一个动作都可以被预知到的感觉太难受了,出手、格挡之间令顾栖有种怪异的熟悉感,从某个方面来讲,和照镜子没太大差别。
“现在时间终于到了。”
男人的声音是真的很好听,他缓慢地上前一步,还不等顾栖反应,一股强大且浩瀚的信息素如翻滚的浪潮瞬间涌了出来,那是海洋的味道,扑鼻而来一种潮湿的清爽——
是站在海边悬崖上迎风而立的开阔感,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踩在脚下,抬头是蔚蓝色的苍穹,低头是茫茫无际的海洋,微咸的海风卷着潮湿而来,赋予了满身的清爽,又像是被一个炽热的怀抱从后背相拥,低声在耳边呢喃着爱语。
无法清醒,无法拒绝。
“接着它吧。”
下意识地,顾栖听从了男人的话,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毯上发出一道闷哑的动静,而青年苍白的手指间则拢着那颗金红色的宝石,微光一颤一颤,比夜幕下的月还耀眼。
手指下意识收紧,顾栖脸上闪过迟疑,在接到宝石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整个灵魂都为之一颤,从胸口发出一股强烈的热意,似乎能在顷刻之间将他整个人都吞没。
“……那是什么?”他发出不能理解的疑惑。
散发着海洋气息的alpha并没有回答小女仆的问题,他一步步靠近,而顾栖就好像是怔愣在自己的世界中,只垂着眼睫、盯着手中的宝石发呆。
——哒。
白色绒毯上的匕首被捡了起来,身型高大的alpha走到了顾栖的身侧。黑暗之下,他的身量几乎超过一米九,肩宽腿长,深蜜色的肌肤氤氲着少量的水汽,右眼赤金闪烁,浮现出一层易散于半空中的鬼魅丝缕。
他道:“拿着它,放松。然后,给我一只手好吗?”缓慢小心地像是正在铺设陷阱的猎人,耐心且甘愿等待。
包裹着无限温柔的语气席卷至顾栖的全身,他像是迷路的兔子,莽撞地撞进了林中野兽的怀里,毫无回头之意。
苍白的指尖递在了alpha大了不止一倍的掌心里,掌心的细纹伴随着手指的收拢而缓慢闭合。alpha就像是在捏着一件珍宝,锋利的匕首小心地抵在了青年的指腹之上,僵立许久,却始终没有划下去。
“真是……”
男人无奈摇头,他看向青年失了神的眼眸,目光似缱绻似思念,包揽万物,却也只会因为某个人而停留。他喃喃:“很快就好了。”
锋利的匕首终是抵着小女仆的手指划出一道极小的出血口,异瞳的alpha握着青年的手指,将冒出一粒血珠的指腹与对方另一只手掌内的金红色宝石相触,下一刻一道金光炸开在罗辛哈白塔的塔顶,灿目如夜间的烟花,整个天边也随之闪过一道微芒。
片刻的沉寂之后,深夜未曾睡眠的人们指着这道划破长空的神迹发出了喟叹,他们说这是神明走过的脚印,是罕见的祝福降临,是一切好运的伊始。为此,有人惊叹,有人许愿,有人搂着至亲、至爱记录这一刻的异象。
相隔甚远的窗边,手臂撑在窗沿上的索兰一脸沉思,他死死盯着那一片炸开在罗辛哈白塔顶部的光,那位以“神秘”著称的暗影大帝从出世统一蒙玛帝国开始,就好像拉着整段历史走向了一个不可控制的方向,一切就在其掌握之中,可试问整个世界,真的会存在这般深藏不露又心思缜密的人吗?
整整84年的在位时间,暗影大帝没有出现过一次执政上的问题与错误,即使不露面、不呼吁人民的支持,他依旧牢牢地抓住了这柄权利的宝剑,并让它在自己的手中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索兰目光沉沉,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历的很多事情,似乎所有的改变与艰难都是从星际历3000年开始,而那时暗影大帝初初掌权。
“暗影大帝……”索兰的手指搭在冰冷的窗沿边上,他需要这样的触感清扫脑海中的混乱与困顿,“到底是谁呢?是不是因为你……我才不需要狼狈地躲藏这么多年……”
疑惑浮现在索兰的脸上,他摸上心口,有些难以置信,“虫母也又活了?”所以,这道光同时联系起来了暗影大帝与新生虫母吗?
显然,此刻索兰的问题并无人可以回答。
同一时间,看到那片盛大光芒的伏恩急匆匆地赶到了白塔之下,还不等他踏入那片秘地,就被君主身侧的秘书长卡维拦住了。
伏恩礼貌一笑,他微微弯腰,虔诚道:“我看到那束光就赶紧过来了,害怕陛下那里出什么问题,没想到您已经在这里了……那束光,是发生了什么吗?”
卡维面色冷硬,身量高挑,他就像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起伏,“抱歉,恕难相告。”
“那陛下会没事吗?”伏恩一脸急切,目光频频落在罗辛哈白塔的塔顶之上,就好像真的在为某人而担忧。
但卡维并不吃这一套,“我们只需要等待即可。”
“好吧,我明白了。”伏恩再一次仰头看向高塔,那一刻他看的不仅仅是这纯白色的建筑,更是那辉煌到令天地惊变的权利,以及藏在他和索兰之间所追求的不同目的。
他心中无声说:我想要的一切,都会得到的……
天色暗沉,数万光年之外,寻寻觅觅、甚至以为虫母就此死亡的高阶虫族们猛然一怔,在阔别了三月之久的沉寂后,他们终于再一次感应到了来自小虫母的心音。
微弱、零碎、断续,好像海风传来的风铃音,稍不小心,就可能会随海风而散,再无追寻的可能。
不,不是“可能”,而是“一定”——短暂的振奋之后,虫母的感应又一次消失了,恍若万物堙灭、无声无息
那一刻,不论是陆斯恩、艾薇还是安格斯,他们都感受到了,哪怕隔着光年,也能异口同声道:“——赫蒙特星域。”
——他们不曾真正放下的小虫母在属于人类的星域中消失了。
圣浮里亚星,罗辛哈白塔,蔷薇依旧盛开地灿烂,被月色披上了一层镀银。
金光闪过之后,塔顶的房间一片寂静,右眼赤金的alpha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勾唇轻笑,他缓慢地低头,在匕首的刀刃上落下一个吻——似乎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格外珍之重之,爱之念之。
他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第一卷荒原生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