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家里无端遭遇横祸,霍念生也没露出什么气恼的反应。他只是留在浴室,低头看了看水池里的玻璃片,拾起一片,神色依然平静,但脑子里还是陈文港刚刚向他看过来的表情。
霍念生推开次卧的门,陈文港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面朝着墙。霍念生提着医药箱走过去,: "手划了没?"
陈文港不声不响,过了半分钟钟,还是坐起来,把手伸出来给他看。
尾指底下的皮肤有道口子,霍念生拿碘伏给他擦了,还开了个玩笑: “这么实诚,用自己的手砸,浴室里没有别的工具了?"陈文港还是没说话。
他又安慰: "好了,不要多想,之后整形手术都可以整的。"
对这句话陈文港终于有了反应,他苦笑一下: “不是这个问题。”
霍念生问: "那是什么问题?"
陈文港收回视线,过去他从来不是个刻薄的人,别说发飙,跟人争执都很少有过,此时他陷入一种自厌的情绪里,心里颓败得厉害。他更希望霍念生
拧着眉头,质问他怎么回事。
霍念生重新给他盖上被子: “你别管了,躺一会儿吧。”
出去的时候他带上了门,陈文港躺到枕头上,胃里像塞了石头,既烧心又反胃。
脑中一片糟乱,绽放的烟花和那些热闹的声音又回来了。旋转木马的音乐,讨价还价的鼎沸人声,音响里带着电子音的舞曲和年轻男女的欢呼,他们说笑,尖叫,在耳旁盘旋不去。
那些场景都不再能给人带来快乐,变得无聊而毫无意义。
陈文港翻了个身,无论承不承认,刚刚在霍念生吻他的时候,的确给了他一种被喜欢、被追求的幽暗欢欣。事到如今,只有这个人还能给他一点希望。他也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的勇气已经够了,但现实还是会一遍遍击碎他,让他的妄想显得一文不值。
负责干活的王姐走了,中午没人做饭,浴室里还成了一片狼藉。
但解决起来又都不是什么大麻烦,霍念生都没去麻烦助理。他打了个电话,过半小时,很快有厨师上门处理食材,冷盘热菜的摆了一桌。
然后他才又敲响次卧的门: “我能进来吗?”
陈文港听见他声音,坐起来理了理头发: "门没锁。"
霍念生推门进来,只是说: “饿了么?出来吃饭吧。”
陈文港不知是睡了一觉,还是干躺了几个小时,头发乱糟糟的,他用手理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道了歉,慢吞吞把两条腿挪下去: “刚刚不是有意朝你发火,希望你不要计较。”
他说得刻板生硬,口齿有些模糊,像是小学生头一次被教导怎么说正式的道歉语。
霍念生笑了笑: “是吓了我一跳。”陈文港抬头看他,他靠着门,依然是那种揶揄的语调, "镜子不要就不要了,没伤到人就可以了。吃饭吧。"
霍念生表现得宽宏大量,他容忍了陈文港无端的爆发——被病痛折磨的人,时间长了,脾气难免变得古怪,人之常情。两人坐在餐桌旁吃饭,谁都没有再提这茬。
到晚上,霍念生又出去了。
只有浴室还维持着一副案发现场似的惨状。
其实下午吃过饭就有工人上门,清理惨剧,把原本的镜子拆了,碎片扫了,却没有再换一面新的
上去。之后陈文港再去浴室洗漱的时候,抬头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墙面。
其实他自己也不适应,但这是他莫名其妙破坏的,又没有资格去问什么。后来再过两天,这块墙上换成了一副凹版装饰画,刻了一束盛放的百合。
那画漂亮归漂亮,只是不伦不类地装饰着洗手台上方的空间,显得有些滑稽,没有谁家里会装成这个样子。但事实上,经过这一次,公寓里能够照人的光面都肉眼可见减少了许多。
以前玄关的换鞋凳对面,鞋柜柜面贴着光滑的金属片,酒柜柜门用的也是反光玻璃。
这些能照出人影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从家里换掉了。
剩下有限的两三面镜子,装在衣帽间的柜子,需要打开才能看到。
陈文港知道霍念生误解了什么,他其实不是单纯害怕看到自己的尊容。他的抗拒来自一些更深层面的东西,比如恐惧未知的未来,和不可能再拥有的亲密关系。
但这一点很难解释明白,甚至是他自己也没想通的事。日子还是要过,在这之后,霍念生又请了个新的保姆。
这次的阿姨姓孟,五十来岁,不是专业做护工的,但脾气比上一任好,手脚比上一任麻利,各方面看起来更合适。她唯一的毛病只有唠叨,陈文港不喜欢出门,她就要不停劝说,叫他不能总闷在家里。
有时是她要去超市,会叫上年轻人一起,或者她腾出时间,专程陪他去公园散步。如果陈文港实在不愿意,这个拉锯的过程可以持续很久,直到他妥协为止。但话说回来,如果她不这样努力,陈文港的确可能一连十天半个月都不出门。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地为牢。毕竟出了门,无论走到哪,遇到谁,总会遇到异样的眼神。但不出门还不光是这个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对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心怀恐惧。
有时陈文港觉得恍惚,世界在他眼里变成了另一种不安分的模样。人群中的每一个,好像都藏着青面獠牙的另一幅面孔。他没办法猜到哪一个会突然暴起伤人,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到后来,孟阿姨通过外援赢得了这场无形的战争。
不知她跟雇主讲了什么,甚至说服了霍念生,让他也开始带陈文港出门——有个周五他突然让陈文港换衣服,他们去一家法国餐厅吃了顿饭,之后就成了习惯或惯例一样的安排。
基本每
到周末,霍念生都会带陈文港找一家餐厅吃饭,陈文港也接受了,他愿意跟霍念生出门,吃吃喝喝,但他们之间再也没发生过越界行为。
维持着这个频率,转眼到了年底。圣诞将至,新年跟着就要到来,街上热闹非凡。
黑五的到来让商店里迎来不要钱似的抢购潮,所有的餐厅也人满为患。霍念生在百货大楼顶层某家高档餐厅订了位,但他的钱夹落在了车里,他拍拍陈文港的肩,让他先上去。
楼下火锅店极其火爆,叫号叫到了三百号。陈文港戴着口罩,路过大排长龙的人群,走到楼上餐厅。这里实行会员预约制,不挤,只放出区区三十张台。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概率令他遇到了不想见到的人。郑玉成先发现了他,郑玉成对面坐的是郑宝秋。
兄妹两个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出来吃饭,陈文港跟着服务员入内,对方把他引到屏风隔开的座位上,双方撞了个正着。郑玉成最先反应过来,他撇下筷子,冲到陈文港面前。
郑玉成如遭雷击,面容震惊,他像不敢相信事实,眼睛死死盯着陈文港的右脸。陈文港蹙起眉头,没来得及说话,郑宝秋失声惊叫,发出尖锐的一声。郑玉成已经伸出手,擅自把陈文港的口罩扯了下来。
服务员也吓了一跳,暗自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郑宝秋也想上前,只是被桌子隔开了,场面一时胡乱,陈文港有些难堪,他把口罩又戴回去,呵斥郑玉成: “你有什么毛病?”
郑玉成终于找回声音: “你这是怎么……”
陈文港冷冷地说: “毁容了,怎么了,你没见过这种稀罕?”
郑玉成无比惊骇: "我只是听说你受了一点伤!怎么会搞成这样?"
郑宝秋忧心忡忡,被气氛冻在原地,秉着呼吸不敢造次。如果不是霍念生紧随其后赶上来,这场
面可能一时很难收场。他像是突然降临,隔开了郑玉成,又劝退了郑宝秋。
陈文港有意无意躲到他身后。
“你让开,我有话要说。”但是郑玉成情绪激动,不听阻拦, "文港——"客人纷纷扭头瞧热闹,霍念生又一次推开郑玉成: "非要被拍了你才高兴?"
郑宝秋先行反应过来,饭也不再吃下去,连拖带拽,拉着她大哥回家了。她压
着满腹惊疑,给霍念生比了个手势,示意晚点再打电话。服务生也才回过神,给他们拖开椅子。
霍念生旁若无人地坐下,照常点餐,陈文港在他对面也坐下了。
不多时,按部就班一盘盘上菜,只是氛围搅合了,这顿饭吃得无滋无味。
陈文港用叉子□□盘子里的沙拉,霍念生把胡椒瓶递给他: “要不要?”
陈文港下意识接过来,一言不发,把瓶子大头朝下,弹着盖子往盘子里洒。
霍念生嗤笑: "怎么,伤心了?"
陈文港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你刚刚说什么?"
霍念生把叉子放在餐盘旁边,不吃了,端起杯子喝水: "我没说什么。"
陈文港垂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他听清楚了,只是怕这人要宣讲一番,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是件多傻的事。但时至今日,这实在用不着再教,他也吃到教训了。再见到郑玉成的时候,陈文港心里只剩可笑。
郑玉成震惊的脸像个白痴,想到他的表情,甚至令陈文港心里升起一丝不耐烦。
刚刚他躲在霍念生身后,重新审视郑玉成的脸才发现,一起长大的竹马,原来也未必真的那么熟悉。对方像个滑稽的小丑,吱哇乱叫,看在陈文港眼里,只觉陌生得很。
但他刻意回避去想同时在场的郑宝秋,回到公寓陈文港就去了次卧。霍念生跟在他身后,在玄关换鞋。
回家的这一路上,两人都没开口,沉默一直延续到公寓,幸而霍念生已经习惯于同居对象阴晴不定的心情,等陈文港回房,他踱到吧台,打开酒柜,并且接到表妹的电话。
陈文港稍微把门推开条缝,听见客厅回响着霍念生应付郑宝秋的声音。霍念生声音放得很低,离得远听不清楚,他态度闲适,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陈文港本来想去浴室,闻声索性放弃洗漱,躺回床上,一沾枕头,疲惫松软地泛上来,没一会儿倒睡了过去。但他往往又睡不好,在半梦半醒之间,也常分不清幻觉和梦境。
这天陈文港做的不是噩梦,但也不是美梦,更像一种平铺直叙的回瞰,他有嗅觉也有听觉——飘着海货腥味的街市,晾衣绳上挂着夸张的海带,街头小贩吹
的糖人,响着音乐的冰激凌车,不知谁家有人在吹口琴,老师在教孩子们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陈文港乍然惊醒,耳边甚至还真切地回荡着一叠叠童声。
他们反复不停地在唱,像按下了循环播放按钮,从天籁之音到滋滋失真,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霍念生已经打算睡了,他洗过澡,擦干头发,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有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