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把歌舞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健舞,一类是软舞,顾名思义,前者大多矫若游龙,后者大多翩若惊鸿,各自有各自的美。
当今圣上李隆基继位后一度励精图治,连酒都很少沾,唯独戒不掉美色和歌舞。
开元初他便挑选三百乐工子弟到梨园亲自教授,世人称之为“皇帝弟子”或“梨园弟子”。在皇帝本人的倾力带动之下,民间也极观赏歌舞表演。
公孙大娘开元初便颇有名气,如今十余载过去,她容颜早已不复当时年轻。只不过即便已经三十多岁,她向众人施礼时依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至少三娘就觉得这个大她很多岁的大姐姐起来好好,而且是经过岁月打磨后熠熠发亮的那种好。
即使是面对宾客满堂的盛况,公孙大娘依然不疾不徐地行完了一礼,直起身体侧耳聆听堂中的曲声。她身上没有绚烂的舞衣,手中亦没有闪烁着寒光的长剑,仿佛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间。
随着《剑器》的舞乐响起,公孙大娘的身姿也随着曲调飞动起来。她手中空无一物,每一个动作却都透着利剑般的凌厉,叫人感觉回到开天辟地之初,到处苍苍茫茫、一片混沌,而她一跃而起,劈开了黢黑的天地。
此处的乐声渐渐变得悠然宁和,天地间河清海晏、万物复苏,公孙大娘敛息而立,寂寂然如入鞘之剑。
俄而乐声转急,观者又恍然觉得千兵万马汹汹而来,黑压压的云层带来了仿佛摧折世间万物的狂风暴雨,一座座城池在风雨飘摇间摇摇欲坠。
公孙大娘伴着那嘈嘈切切的错杂乐声越舞越急,最后于疾风骤雨间凌空跃起,宛如破开了云层、驱散了万千兵马。
所有人都忍不住闭息凝望着场中之人。
舞《剑器》不需要剑,舞者即是利剑!
舞者就是那劈开混沌天地、劈开刀光剑影、劈开昏聩世道的利剑!
难怪当今圣上宜春、梨园两处的舞者加起来都挑不出一个能跳好《剑器》的人,因为寻常舞者想要表现出这样的气势总要依仗外物才有可能。若是让她们像公孙大娘这样手中空无一物地上场,她们很难表演出同样的舞来。
一曲舞毕,席上竟是无人开口,全场依然和观舞时一样安静。
三娘也被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难怪她祖父说这一舞极其难得,这样的舞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见识到的?她脑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只觉已不必问为什么这场剑舞没有剑了。
哪里还需要剑呢!
直至乐声彻底停了下来,众人才终于回神,开始热烈地叫好与夸赞。
三娘径直往贺知章那边挪了挪,由衷向贺知章道起谢来:“多谢您邀我来观舞,我从来没过这么厉害的舞!感觉完以后整个人都精神了,回家以后我一准能一口气写十张大字!”
贺知章道:“一会我再给你挑几张帖让你带回去临摹。”
三娘想了想,拒绝道:“先不用啦,我先把您给我的那张帖练好,我阿娘说做事情不能贪多,须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她拿起个比她嘴巴还大的糕点比划给贺知章,“您,我一口肯定吞不下,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才行!”
贺知章那天也就是随便拿的,压根想不起自己给了郭家祖父什么样的帖。
他听三娘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讲什么是“贪多嚼不烂”,不由有些担心自己当时那份帖到底适不适合这么大点的小孩儿了。
真是个较真的娃儿。
想到已经约好以后时不时一起遛个弯,贺知章倒也没太纠结,准备下次再挑几份帖给她带回去临写。
左右他又不缺这么几张帖。
三娘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丰收,她感谢完东道主贺知章,又挪回去和钟绍京猛夸刚才的舞。
钟绍京曾被外放许多年,正好也错过了公孙大娘刚名扬长安的盛况,如今过以后连他这么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能说这位公孙大娘的盛名果然不是凭空得来的。
不过钟绍京这张嘴向来是不夸人的,他朝三娘回忆起前两年参与过的另一场盛宴来:“要说真正的舞剑,还是得裴旻将军更有气势。”
他给三娘描述了一下那次观舞剑的盛况,说是当时大伙酒到酣处,当今圣上让裴旻将军舞剑,裴旻将军那身姿、那剑法,真是叫人一见难忘,那等刚毅卓绝的姿仪绝不是舞者能比的。
舞者再有能耐,能比得过裴将军在边关历练出来的凛冽英姿吗?
这里须得多强调一句,大唐文武百官都能歌善舞,因为不管朝会还是宫宴,兴头上来了都该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献个舞,以表达自己对天子赤诚的敬慕与戴。
皇帝让文臣武将跳个舞这种事不是为难人,而是给对方一个表现机会。
像公孙大娘擅长的《浑脱》舞,就是起源于赵国公长孙无忌,当时他喜欢戴一款名叫浑脱的帽子,一度引领长安风潮,后人把这种帽子名唤“赵公浑脱”。连带戴着这种帽子来跳的舞蹈,也成了著名健舞《浑脱》。
遥想贞观年间,长孙无忌肯定戴着他心的浑脱帽给太宗皇帝李世民献过许多次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