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本便大怒着,听了那婆子嘴里说“再让林姑娘气病了”,更不由火冒三丈,挥开婆子的手便骂:“明知林姑娘体弱,你们还背地里议论,现在还咒姑娘病?怪不得姑娘这两日不舒坦,原来都是你们这起小人给咒病的!等我回了老太太,一个个发落你们出去!”
那两个婆子一听,更不敢放她走了。
正值冬日,人人在屋里取暖猫冬,路上人少。
两个婆子见没旁人,便一边一个,硬拉着晴雯不肯松手,先还句句央求,后见晴雯总不肯松口,还越发恼了,话里便带了威胁:“姑娘又不是林家来的,是咱家的人,又不会一辈子跟着林姑娘。姑娘去告诉了,我们被撵,没了营生,姑娘就不怕以后失了人心,人人恨你?”
她们在两府里可不少亲戚朋友,晴雯现在得意,就没有求上旁人的时候?就没有落魄的时候?
晴雯哪里肯受这话?
她两眉一立,正要接着骂,忽听身后是秋藤姐姐的声音:“晴雯,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姑娘让我找你来了!”
秋藤笑问了这一句,仿佛才看到两个婆子一般,皱眉问:“你们在这拉扯晴雯做什么?规矩都没了?”
晴雯一下挣开两个婆子,对着秋藤就告状:“她们议论姑娘不如宝姑娘,还——”
秋藤攥了她的手,示意知道了,不令她再说。
她上下打量两个婆子几眼,一个一个指着笑道:“你是李才家的,你男人在周大爷手下听使唤,可惜他年岁大了,周大爷嫌他不利索,要换人。你是孙大的母亲,你儿子在梨香院那边的角门上看门,没少得薛家大爷的赏,你们都是这条路上扫洒的,是不是?”
两个婆子这回全吓跪了:“姑娘宽宏大量……”
秋藤不待她们说完,便笑道:“晴雯是老太太派来服侍我们姑娘的,她一心为我们姑娘想,今儿的事便是原样回了上去,老太太、太太、琏二奶奶,任哪一位都只有赏她的。”
“倒是你们两个……私下议论两位姑娘谁好谁不好,难道太太和薛家姨太太就能容你们这些挑唆主子不和的话?说不准比老太太还先罚你们,那时你们才知道——”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留了一半话尾没说。
两个婆子早不敢出声儿了,都琢磨这话。
“都这么大岁数了,别好赖不知,见到点好处就迷了眼。”秋藤把两人扶起来,“干你们的罢。”
回房的路上,晴雯愤愤:“就这么饶过,也太便宜她们了!”
秋藤拧她的脸:“不然呢?真个闹去老太太面前把人都撵出去?撵走两个容易,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都说过这话了?”
晴雯:“姐姐早就知道!”
秋藤:“不但我知道,盛月也知道,紫鹃也知道,连满溪夏雁也知道,姑娘更是早知道了。”
晴雯脚下停了:“怎么都瞒着我一个。”
秋藤笑,拉她的手:“你这块暴碳,谁敢叫你知道。今儿若不是我碰见,你不闹个天翻地覆,你肯罢休?”
晴雯不明白:“怎么不能闹?”
秋藤一叹:“你觉得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谁让传的?”
晴雯早想到了,一个“薛”字冲出口,被秋藤连忙捂住:“别说出来!”
嘴被捂着,晴雯只能用手又比了个“二”。
或许还有二太太。
“你看,你也不傻!都想到这了,怎么想不到就算闹到明面上,最多也就是打几个婆子撵几个丫头,或许攀咬出来的人多了,‘法不责众’,连她们都不好罚了,还能真把这两位怎么样?那是长辈,当家的太太,想给姑娘使绊子,招数多着呢。”
秋藤教她:“再说,现在议论的人还不算太多,真闹大了,人人听说,还叫外头小厮也心里琢磨是咱们姑娘好看还是宝姑娘好看吗?这里的人腌臜得很,那边喜欢听,我还嫌玷辱了咱们姑娘呢!”
晴雯听了有理,可还是气:“那这事就这么算了?”
就算只能打几个婆子,也好叫人知道她们姑娘不是好议论的!
“怎么会?我会让姑娘白受这个委屈?”秋藤推她进院门,“只整治几个粗使婆子有什么意思,且等着看罢。你有生气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她们传这些话到底是为的什么。”
她和盛月猜,这些话,这里的二太太虽然未必知道,二太太的陪房和常使的人一定知道。
二太太的陪房里,又数周瑞家的最会拜高踩低,拍马溜须。大约是因为先太太的缘故,二太太对姑娘又一向有三分别扭。如今终于来了一个品貌能与姑娘相提并论的外甥女,薛家要踩着姑娘显出宝姑娘,周瑞家的这些人可不上赶着相助?
以后直接让周瑞家的没脸,不比打骂下头那些原本便没脸的更有用。
想个法儿直接从下人里驳了这话,悄悄地止住,也比闹到明面上强。
姑娘到底是客中,她们直接针对的人越少越好。今日放了那两个婆子一马,不图她们记得姑娘的好,能有一个想明白自己是被当枪使了,对姑娘也是好事。
至于薛家想做什么——
薛家早不行了,薛家大爷打死了人,官司都是贾王两家摆平的,薛家大爷看着也不像还能出息的样子,只有宝姑娘一人算好的。宝姑娘翻年十三,正该虑到婚事。
王家老爷赴了边任,家里也没有年岁合适的爷们,这荣国府里,可不有一个宝二爷能让薛家碰一碰?
这也正是姑娘和她们都不想将此事闹开的最主要的原因了。
宝姑娘想嫁宝二爷,她们姑娘可不想!
真和宝姑娘争起谁模样儿好看,倒像争着要嫁宝二爷一样!
秋藤和晴雯进了屋子,黛玉正练字。
两人便等黛玉写完这一节,放笔,抬头,才上前回话:“姑娘,晴雯在路上碰见人胡说八道,所以耽误了一会。”
晴雯忙道:“姑娘,园子里梅花已开了一半,姑娘什么时候去赏?”
黛玉让晴雯去花园给她看梅花开了多少,其实大半是找个事让她出去走走,别总在屋里坐着。
她说声“知道了”,便问秋藤:“晴雯和人吵起来了?”
秋藤笑回:“岂止是吵,那两个婆子拉拉扯扯的,都要打起来了。”
便略说了两句当时情景。
她不过去,那两个婆子都要把晴雯衣服扯坏了呢。
晴雯低了头:“我给姑娘惹事了。”
“手给我看看。”黛玉命。
晴雯上前两步,伸出手。
她的手被两个婆子扯了半日,红了好几块,幸好没发青发紫。
黛玉:“去找盛月姐姐上药,这两日别做针线了。”
晴雯越发低头:“多谢姑娘。”
黛玉:“你的脾气也该改改,别总听风就是雨。将来回了家里,娘虽然宽容怜下,却并不是一味好性儿,什么都容得。你若犯了娘的忌讳,我可不好求情。”
这话虽是教训,却听得晴雯高兴起来了!
她又忐忑,忍不住确认:“姑娘的意思是——”
“怎么,你不愿意同我走?”黛玉笑问。
“不是,不是,奴才愿意!”晴雯忙答!
“那还不快听我的话去上药?”黛玉问。
“我这就去!”晴雯行礼,一转身跑了。
黛玉笑了一会,拿起笔。
秋藤上来磨墨,笑道:“姑娘这几日心绪不大好,亏她闹了一场,还让姑娘笑了几声。”
黛玉叹:“我是在想,不知年前家里的信能不能来。娘受伤快四个月了,也该好了。”
秋藤忙道:“原来姑娘是在愁这个。要我说,姑娘只管放心就是,太太那里必然有最好的大夫诊治,反倒是姑娘,若因这个愁病了,才叫老爷太太那里也挂心呢。”
“话是这么说……”黛玉抿唇。
娘这次受伤其实算给绯玉挡了一难。可娘不会次次都在绯玉前面。以后绯玉独自面对危险的时候还多着。
真叫人揪心。
所以,她以后,能做什么呢?
她能为爹娘,为绯玉,都做些什么呢?
……
过了几日,紫鹃母亲病了,她告假回去看望。
紫鹃哥哥抓了药回来,紫鹃去熬药。
她正对着炉子扇风,便有人隔墙问:“姑娘,听说薛家的宝姑娘比林姑娘还俊呢,是不是真的?”
紫鹃忙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又忙问:“二婶子,怎么这话都传到外头来了?”
她二婶子笑道:“谁闲了不打牙唠嗑?你只说是不是罢。我又不会同人家说是你说的。”
紫鹃怎能在外头议论林姑娘。
可偏问话的是她亲二婶子,她不好冷斥,正想糊弄过去,忽想到了晴雯这几日在屋里的抱怨。
一时计上心来,她便说:“婶子想想,宝姑娘是大姑娘了,林姑娘还是小女孩儿呢,谁把这两位放一起比模样儿,那不是说胡话吗?婶子怎么也糊涂了,倒听他们胡沁这些,还不快不要再说了呢。”
又道:“宝姑娘是太太的亲外甥女儿,林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都是贵客,你们外头瞎说瞎比,真叫上头知道,打一顿、扣月钱都是小事,被撵出去才是完了!”
她二婶子听了前头的,觉得有理。
听了后头的,她认真怕起来,忙说:“我这也是听旁人说的才和你说两句,好姑娘,你可千万别告诉人去。”
紫鹃笑道:“婶子别再同旁人说就是了。谁再议论,你就直接拿我这话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