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不禁愣住,手指一松。
那几枚笔录的纸张,就悄然飘落在地板上。
“魔王他……其实从未怀着真正的恶意来践踏我,哪怕在最恨我的时候。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后来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好。他曾经教我编骨饰,骑角马,唱祭歌,为我冒着风雪去杀百岁的火狐王,一次次陪我到结界崖上,去看他认为永远不会开的花。”
“他脾气不算好,手段也严酷,动不动就扬言要宰了这个那个。但他又确实爱着他的族人,爱着那片连许多魔族都想逃离的迦索大地。”
“他喜欢战斗,喜欢征服,会把战利品大方地分给臣属,自己则抱走敌人的骨头,藏进私库里挂起来。”
“他还很爱骗人,我曾请他在私库里给我的骨头也留一个位置,他明明答应了,可是没有兑现。他没有留下我的尸骨,而是宽恕我,释放我,让我回家去。”
“……他曾经对我说,他恨我。”
兰缪尔垂眸微笑,有些伤感地说:“可后来他又对我说,他爱我,想要我做他的王后。”
艾登蓦地变色:“兄长!”
兰缪尔泰然自若,他抬头正视着弟弟,说:“他是个很好的魔族,我不知道我是否也爱他,但至少现在,我很想他。”
“不行……不行!”艾登彻底慌了,他伏在床边,紧紧攥住兰缪尔的手腕晃了晃,“我不敢干涉兄长的私事,可是再怎么说,那位魔王曾经那样凌.辱伤害过你,怎么能……!”
兰缪尔平静道:“我也曾伤害过他。”
艾登:“以后会有更多更好的人爱你的,你相信我,会有比魔王更好的,配得上你的人……”
“艾登,不要说这种话。”
兰缪尔的目光略微沉了一点,语气中带了坚硬的力量:“听你这么说,我有点生气。”
艾登噎了一下,面色青白。又见兰缪尔疑惑摇头,自言自语道:“咦,这是不是证明,我也是爱他的?”
“算了。总之……这两天,我想去结界崖一趟。”
顿时,艾登眼前发黑,欲哭无泪。
年轻的国君只觉得天昏地暗。
完了完了,他的兄长,怎么会——怎么会跟那个凶残的魔王牵扯上这种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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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医疗手段和法术底蕴,果然不是深渊可比。
又过几天,兰缪尔身上敷药的绷带拆下来大半,身体也轻快了很多。不再连日卧床,能自己坐起来了。
今日晴空无云,是个在冬季里很罕见的暖和天气。兰缪尔在侍从的搀扶下试着走了两圈,又慢吞吞地动了一下鳞尾……嗯,
现在他好像能理解魔族摇尾巴时,那种微妙的本能快乐了。
他感觉自己可以出发了。
就像昔日那样,去结界崖。隔着空间禁锢,自上往下地看看那些同胞们。
可怜的艾登依然没能从“兄长居然和魔王发展出了爱情”这一具有巨大冲击性的现实中缓过神来。
他浑浑噩噩,连处理政务都犯了好几个低级错误,被兰缪尔瞅见还要不轻不重地挨批,实在惨得不能再惨。
纵使如此,听说圣君决意要去结界崖,艾登还是打起精神,亲自驾车随行。
他倒要看看,那个所谓的魔王昏耀,究竟是何方神圣!都能把他兄长那么个禁欲的神子引诱得学会谈情说爱了!
马车离开了王城,沿着大路与小路驶向结界崖。
艾登沿途指给兰缪尔看,说七年前的王城城民是如何找过他,又在哪里与被释放的人类俘虏团聚。
兰缪尔感慨万千,叹道:“……我还以为许多人会一直恨我。”
马车经过了那所曾经夺命的哨塔,停在了结界崖边。兰缪尔被艾登扶着,一步步往崖畔走。
登上去的时候,兰缪尔已经出了不少虚汗,喘得也有点急。但他精神变得很好,同时还有些紧张,反而加快了脚步。
艾登心疼得要死,满脸怨念说:“魔王肯定呆在他的王庭啊,兄长,人家怎么会这么凑巧在结界崖呢。”
“你忘了,七年前你也爱往结界崖跑,十次都难有一次看见魔族,更别提是魔……”
魔王的“王”还没出口,艾登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愕然看到下方,覆雪的伽索结界崖上,立着一栋小木屋。
魔王昏耀竟然就在那里!
可远远望去,这位魔王已经不再是艾登印象中,那副煞气腾腾、桀骜狂放的样子了。
他的脸庞上,手臂上,胸膛上,腿足上……都遍布纵横的疤痕。原本冷硬而紧密排列的漆黑鳞片,就像被锯子活生生锯开过。
那些伤疤呈现比血更深一些的暗红色,凹凸不平,丑陋而恐怖地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兰缪尔静静看着,许久才说:“那是被魔息反噬灼烧过全身才会留下的痕迹。”
山崖上静谧无声,断了双角的残废魔王,孤独地盘膝坐在小木屋边,低头散发,慢慢拨弄一把兽革与粗木制成的竖琴。
阳光落下,昏耀的神态很淡,赤眸半敛。竟不太像他自己,反而有些像那位离去的人类。
他慢慢地弹起一首魔族的祭礼曲,然后又弹了那首金太阳的曲子。弹完之后,他站起来,扶着木屋的墙壁,缓慢地走到门内去了。
他好像住在这里。
艾登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兰缪尔缓缓撩起衣袍,在那片残余的空间禁锢前坐下,伸手贴在无形的阻隔上。
“吾王昏耀,你赌赢了。”
“你看,你没有死,我也活下来了。”
山风吹动银发。明知道对面听不见,兰缪尔还是认真地一字一句说:“谢谢你让我回家。”
“你要乖一点,好好养伤,保重身体。”
“如果有谁来欺负你,不要冲动任性,能忍的就先忍一忍吧。再给我一点时间。”
兰缪尔闭上眼,将额头贴在自己手掌旁边:“……吾王,再等等我。”
……
木屋内,刚合上门的昏耀忽地怔了一下,侧耳驻足。
他好像又幻听了,听见兰缪尔的声音。
自从圣君离开,他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