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以为客人觉得自己晦气,那女孩在带两人去客房的路上,始终低着头,都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温衍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女孩看上去很小,可能年纪都没他大。本该是享受校园生活、好好读书的时候,却大着肚子在这里打工,被黑心老板呼来喝去。
“就是这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打房间里的电话随时叫我。”
她很轻地说完,刚要走的时候,温衍叫住了她。
“我们明天想在镇上逛逛,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以推荐给我们吗?”
女孩愣了一下,从围裙兜里摸出笔和便签本,神情认真地写了起来,然后撕下来递给温衍。
只见纸上的字迹工整又清晰,还贴心地画了简易地图。
现在是全民打字的时代,能写一笔好字的人越来越少。温衍不由赞叹道:“谢谢,你字写得真好看。”
女孩掠了掠耳边的乱发,不好意思地说:“我上到中学家里就不让继续念书了,写字还是偷偷买了练字本自己练的。”
温衍顿时说不出话了。
虽然他之前就知道,痋南地区某些地方,落后的封建观念很重,但没想到会重到这种地步。
这个女孩连九年制义务教育都没能完整接受。
“徐小雨,你怎么又在偷懒!”
尖锐的叱骂声传来,一个满头卷发、打扮花哨的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这边逼近。
那是文叔的老婆,民宿的老板娘孙凤娇。
温衍看见,那女孩的握着围裙的手开始发抖,本就血色不好的脸庞,更是苍白了几分。
“让你好好招呼客人,该端茶端茶,该倒水倒水。你倒好,躲在这里跟客人东拉西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懒骨头又犯了!”
徐小雨哆嗦着嘴唇,“我没有……”
孙凤娇横眉怒目,“没有个魂!你个小娘皮又撒谎!”
“她确实没有。”温衍挡在徐小雨身前,“我们还要谢谢她,她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面对客人,孙凤娇也不好怎么样,恨恨地剜了徐小雨一眼,“不就大个肚子,哪那么金贵了,还真把自己当块肉了。”
一提到孩子,徐小雨憋在眼眶里的泪终于落下。
可孙凤娇还在喋喋不休,就算混杂着听不懂的当地方言,温衍也知道那是极其恶毒又难听的话。
这时,始终对这场纷争默然旁观的江暮漓,淡淡开了口:
“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你们人类自诞生那天起,就在打死同类,吃掉同类,侮辱同类。”
“大概像你这样的人类,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只在于你可以对同类施以酷刑。”
温衍吓得一猛子就把他薅开了。
万幸,江暮漓说的话也不是谁都能听懂的,要不然孙凤娇非得把他俩赶出去不可。
为了平息事端,温衍只能再次使出钞能力,打了五百块给民宿账户,说这是给徐小雨的小费。
他担心孙凤娇会继续找徐小雨的茬,多给点钱,让她心情好起来,看在小费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再为难她了吧?
果然,孙凤娇脸色一下子就好看了不少。
温衍松了口气,趁机委婉道:
“你们是老板,徐小雨是服务员。虽然她是在给你们打工,但大家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你说是吧?”
“嗨呀,什么尊重不尊重的。”孙凤娇手一挥,边收钱边道,“我们是一家人。”
温衍怔住,“什么?”
“她是我儿媳。”孙凤娇做出个惋惜表情,“啧啧,我儿子命苦啊,娶了这么个派不上用场的懒货。”
温衍缓缓扶住了墙。
这一刻,他的母语是无语。
***
多亏了徐小雨给他们写的游玩推荐,他们逛的每个景点都值得一玩。
上百年的骑楼与古厝,湛蓝宽阔的大海,还有沙茶面、花生汤、甜粿等美味,都令温衍非常开心,忘记了昨晚不愉快的经历。
只是,在游玩过程中,温衍发现这里的寺庙特别多,多到密恐都要犯了。
无怪某位理学大家有诗夸赞:“此地古称佛国,满地都是圣人。”
自古以来,痋南地区山多地少,人们被迫向海求生,在边缘游离中形成自己独特的地方文化特质。福临镇也是如此,信命运、滥祭拜。
两人手牵手逛着街,往往街道一侧是商品琳琅满目的商铺,另一侧则是香火旺盛的寺庙。
天色渐晚,夜色中的寺庙愈发金碧辉煌。
江暮漓注意到温衍的神情逐渐严肃,“衍衍,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庙里供着的好像都是死后神格化的男性圣贤人物?像什么关圣帝君、轩辕圣帝、至圣先师,全都是男性。”
江暮漓笑笑,“在这片土地上,这不是很正常的现象么?”
温衍默然。
江暮漓道:“这些人类中的男性,死后进入天神道,享人间烟火,受人类祭祀膜拜。而想要达成这点,必须有相当深厚的福报,且要具备某些特定的条件。”
“比如,活着的时候要有诸多善行、德行、功绩。”
“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了吧?为什么几乎没有一座寺庙供奉的是女性。”
温衍点了点头,“因为在古代,绝对大多数女性根本不可能像男性那样,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西周灭商时,把妇女参政说成是牝鸡司晨,成为攻伐殷商的一条罪证。西周建立政权后,周公旦建立了一整套的管理体系,后世称之为周礼。
周礼的颁布彻底掐死了女性出人头地的可能,让女性成为男性的附庸,想要取得平等的权利难比登天。
从这个层面来说,这里的女性早在三千年前,就失去了建功立业的土壤。
其实一想就能明白,是自己身上存在的现代人类男性的局限性,才令自己没能看清。
***
回去的时候,温衍想到可以去庙里求一个平安符送给徐小雨,保佑她母子平安,顺利生产,也谢谢她很耐心地给他们画了小地图。
但不知为何,当他跟江暮漓提这件事的时候,江暮漓虽然嘴上没反对,但神情却似乎并不那么赞成。
就好像他根本不觉得从这些庙里求来的平安符会有用一样。
温衍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去冯圣君庙求一枚符试试。
冯圣君又称义气悬合至德大夫冯圣法主真君,是起于福临镇的本土信仰。
传说他通晓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道法娴熟,擅长降魔伏妖,消灾去祸。
总之,不管是在福临镇还是痋南地区的其它很多地方,冯圣君庙的香火都十分旺盛。
可是,温衍刚踏进庙门,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
怎么会这样呢……温衍脑中警铃大作,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
因为,这里的庙宇可都是阳庙啊,又不像南槐村的那座庙,供奉的是可怕的异神。
要知道,阳庙里供奉的,必须是正儿八经的真神。真神受香火祭拜,是真的会庇佑信众、降下福祉的。
而且,福临镇的这些庙宇,一眼望过去就会让人觉得正气十足,庄严肃穆,里外形制也十分规正,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怪异之处。
左手被江暮漓握住。
不适感瞬间消失了。
温衍侧过脸,江暮漓对他莞尔一笑,金碧辉煌的神像倒映在他黑沉沉的眼睛,像砚台里飘落一星碎金。
一个老者朝他们走了过来,看他一身标准的当地法师的行头,应是冯圣君的乩童一类的人物。
乩童是痋南地区比较流行的叫法,在当地的宗教巫术仪式中,担任天神跟人或鬼魂跟人之间的媒介,类似西方宗教所称的灵媒,在国内其它地方则相当于巫觋。
因为秉承“江湖一点诀,不传妻与女”的规矩,乩童无一例外都由男性担任。
“二位来求冯圣君,所为何事啊?”那位老者很客气地问道。
“噢,是这样的,我想求一个平安符送给准妈妈,保佑她和孩子平安健康……”
温衍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弱了下去。
因为他看见本来还和蔼可亲的老者,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
但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是外地人吧?”老者生硬地问。
温衍尴尬地点点头,“我们是来旅游的。”
“难怪不懂规矩,连女人生产这种沾血光的污秽之事,都敢拿来辱没冯圣君的清听。”
温衍傻眼了。他刚来这儿一天,就接连被“不懂规矩”创了两次。
可即便他作为一个民俗学专业的在读生,也实在无法参透这些不可理喻的规矩啊?
孕妇会损害男人的阳刚之气?
女人生孩子是污秽的事情?
认真的?
说这些话的人,不是女人生的?
老者板着脸道:
“看在你们是外地人的份上,我好心告诉你们,女人家家的事,根本犯不上来求大庙里的神老爷。你们大可以绕去镇子的郊外,那里有专门应女人事的地方。”
“不过那种地方阴气重,对你们两个大男人不好,会损你们的阳刚之气,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