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死了。
他浑浊的瞳孔微微扩散,眼底波动化作了一片死寂。从那双失神的眼中,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江陵月的话。
倘若真的听见了,他会死前的遗憾少一些,还是会因自己本不必枉死而心生不甘?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江陵月将李广的眼皮阖了下来,使他的遗容变得平静。柔软的手心摩挲过颊边的风霜经年的粗粝,好似看过了年近古稀老将军对战匈奴、戎马倥偬的一生。
人死如灯灭,但活着的人仍要强行。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着李殳玉母女道:“请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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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声,泪水自眼眶中簌簌而下。李殳玉眼眶也红了,却平静地捏住了母亲的手。自从知道祖父一心自戕求死,她就知道,这一天不再会远了。
在这个混乱的时刻,她还不忘对江陵月道谢。
“祭酒,今天真的多谢你。”
明知祖父的情况不算好,还不顾忌自己名声往她家中飞奔。医者仁心,世间唯有祭酒一人。甚至在祖父弥留之际,祭酒为了让他去得安心,还在说着宽慰他的话。
李殳玉全都看在眼里。
江陵月摇了摇头,对这个只有十几l岁的小姑娘唯有心疼。她按了按李殳玉的肩膀,低声道:“切莫悲伤过度,记得保重自身。”
李殳玉也放低了声音:“祭酒你今天说的话,我发誓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原来她不仅听到了,而且全都听懂了……
江陵月微怔,旋即欣慰地一笑。
“嗯,祭酒信你。”
当日。李府便挂上了丧。对外声称李广受伤过重,不治而亡。
李广膝下有三子。其中长子李当户、次子李椒都先他而死。唯一在世的便是刚受封关内侯的幼子李敢。好在其堂弟李蔡的官位不低,族中子弟不少,有他帮衬着,还是把丧事热热闹闹地操办起来。
只是这丧事的时机,却是不巧。
恰逢漠北之战大胜封赏不久的关口,赏金爵位不要钱的往外分发。卫派人人愁云惨淡、霍派却春风得意。李广生前乃是卫青的麾下,其子李敢从属霍去病而封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因这层关系,前来吊唁的人态度便十分微妙。
卫派之中,兔死狐悲者有,为李广鸣不平者亦有,见李敢封关内侯而眼红讥讽者不在少数。自然也不缺投机分子想通过李敢套霍去病近乎的。
霍派人马则简单得多。
这些人刚才封侯荫子,正处于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刻。虽然口上说着节哀顺便的话,眼角眉梢的喜意却无论如何也遮不过去,明晃晃地刺人眼球。
一连几l日下来,李敢没少受闷气。
再加上老父故去的伤痛,他的脸上生生瘦了一圈,颇有几l分形销骨立之感。
“幼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遥遥传来一声
() 愕然的呼喊,
李敢怔怔望着远处相携而来的二人,
一听这关切之语险些落下泪来。
但他不欲在好友面前失态,好歹忍住了,嗓音沙哑道:“李府人来人往,到头来,也只有少卿和子长是真心宽慰于我,旁的人……不提也罢。”
但任安面上却是一片了然,苦笑着拍了下李敢的肩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司马迁不在朝堂中,没听懂:“发生了何事?”
任安左右看了一眼,见到几l个熟面孔后连忙岔开话题:“先不说了,幼卿,先让我们给老将军上一柱香。”
纪念完李广后,李敢把人引到一处静室。路上偶遇了一个浑身戴孝的少年人。他吸了吸鼻子,先给李敢行了礼,然后才问道:“叔父,这是?”
“这两位都是叔父的挚友,大将军舍人任少卿,太史令之子司马子长。”
“这位乃是我长兄的遗腹子,阿陵。”
几l人互相见了礼。其中,司马迁的目光在李陵身上停了好一会儿,才随着李敢进入了静室中。
一坐下,他便呷了口茶:“到底发生了何事?”
任安苦笑道:“子长,你可听说过长安最近的传闻?”
司马迁迟疑了片刻,才问出口:“莫非是……陛下有意打压大将军,抬举骠骑将军。”
“正是。”
任安忿然不已:“昔日得了大将军恩惠的人,如今都上赶着去敲骠骑将军府的门砖了。”
漠北之战,明明东西线都是大胜,但只因霍去病“封狼居胥”说起来好听,陛下就更偏爱他一些?
更可气的是,不仅皇帝明晃晃地区别对待,就连大将军门下之人也都见风使舵。幕府中的人手一日稀疏过一日,一问去处,个个都烧霍去病的热灶了。
作为一手被卫青提携之人,任安对这些人不耻极了。
但忿然之余,他也不免琢磨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陛下会冷落了为人谨慎、行事殊无过错的大将军,而去抬举性格炽烈的骠骑将军呢?
除了他,长安城中猜测很是不少。
最通行的一种说法是,大将军战功赫赫、功高盖主,惹得帝王疑心忌惮,且锋芒不如骠骑将军耀眼,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自然也有更离谱的猜测。
譬如说,霍去病实则是陛下的私生子,才会被他捧在手心、百般疼爱……
刘彻&卫子夫&卫少儿&霍仲孺:?
这等一眼假的的流言如风般转瞬即逝。但是,也有一种说法在私底下愈演愈烈,最终传入了任安的耳中。
那传言说,刘彻不满卫青,根源出在李广身上。
霍去病的东线战绩斐然,不仅大败匈奴、生擒左贤王、封狼居胥山,汉军的战损率连人带马都低得惊人。相比之下,卫青的主力部队虽然攻破了赵信城,但战死者颇多,充其量只能算是惨胜。
究其原因,无非是李广迷路失期、驰援不及时。才
会导致卫青以两万主力独自对抗单于,最终导致一场惨胜。
那些跟随卫青,自以为挥汗出力之人把锅扣到了李广的头上,声称是李广害得大将军晚节不保。
又有人说,李广也知道,才会自戕而死,以命谢罪。
任安不知道李敢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传言。若是有,又会对卫青产生什么看法?会不会迁怒、怨怪于他?
但他见到老友抑郁的眉眼,终究没说出口。
大将军曾对他有知遇之恩,恰逢主君有难,他又怎能背弃人而去?但李敢的关内侯却是在霍去病手下拿到的,在旁人眼里是铁杆的霍派人士。
任安一声长叹。
虽然他对幼卿的友爱为真,但不可否认,朝堂的波诡云谲到底影响了他们。再不能推心置腹、把酒言欢,实在令人惋惜不已。
司马迁则一直没说话。
忽地,静室外传来一道叩门声:“叔父可在?”
李敢起身:“何事?”
李陵半边身子抵在门上:“有贵客送礼上门,陵身份低微,不好接待,便来请叔父亲自前去迎接。”
司马迁和任安都善意地表示理解,还要和李敢一起。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这个没点身份还迎接不了的贵客,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卫霍等高官列侯,而是……
小黄门身子虽然躬着,脸上却有一丝傲气。
“李美人听闻老将军故去的噩耗,实在伤心难当。美人不便出宫,便遣了奴代为吊唁,同时吩咐奴转告郎君,逝者已矣、节哀顺变,请郎君保重自身。”
李敢深深鞠了一躬,面上十分动容:“敢会自行保重,请您转达给李美人,敢谢过美人的好意。”
任安和司马迁对视了一眼,这才想起来,李美人出身关中,和李广一族同属李信的后代。前段时间皇三子刘旦出生,李美人求了陛下的恩典,和李广连上了宗。
于情于理,李广去世,她都该前来吊唁。
但任安心里却生出一丝凛然。
大将军是皇后内弟,骠骑将军是皇后外甥。
陛下再如何在两人之间玩弄权衡,但血缘关系无法更改,他二人都是太子殿下天然的助力。
但李敢和李美人,皇三子……
任安的心中,忽地生出一股子不安来。但转念一想,即使大将军再不得势,也官拜大司马、位比三公之上。更遑论骠骑将军和女医两口子加起来三万户的食邑,无人能及。
李家无论做些什么,都是蚍蜉撼树,难以动摇太子母族根基。
他们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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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身为一代名将,横跨孝文、孝景、孝武三朝。他的死讯引起的水花很是不小。即使是未央宫中,也不乏有人讨论。
这一日,江陵月进宫看望王太后,后者就就和她提起了这件事情来:“这李将军,好端端的,怎么就去了呢?”
言语之间,不乏唏嘘之意。
她初初入未
央宫时乃是太子宠妾,头顶上有个做公公的孝文皇帝。从那时起,她就听到经常李广的名字。甚至孝景皇帝登基后,私底下同她叙话,说要把李广这一位猛将留给彻儿,让他对上匈奴时能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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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的不是自己好受,而是让匈奴不好受。
王太后按了按眼角,幽幽道:“直到见了子夫家的家人们,哀家方才知道,何谓天生将才啊。”
相较之下,李广的光芒亦黯淡了。
卫霍相继封万户侯,李广却连一个最小的万户侯也捞不到。即使是同时代的旁观者,也难免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
江陵月却道:“也许李将军从没想过封侯呢?”
毕竟“李广难封”是后世强加给他的人设,许多郁郁不得志的人都乐于自比李广,把假想敌视作“靠裙带关系上位得宠”的卫霍,在诗文里留下不知多少酸言酸语。
至于正史上,李广本人从未表达过对封侯的执念。
以她和李广几l次的交集来看,与其说此人心心念念的是爵位食邑,不如说他更在意对匈奴的战果。无缘封侯拜相只是战败的后遗症之一。
但李广的痛苦根源便在于此,他是守城的飞将军,却非率军进攻、大开大阖的将才。
能力配不上野心,悲剧就成了必然。
王太后若有所思地点头:“陵月说得也有理。”
奈何斯人已逝,旁人再如何评价,他埋于黄土之下再也听不到。种种结果只有活下的人承担。
譬如,李家对外宣称,李广是病死的。
李殳玉和她母亲当时在第一现场,对李广自戕而死的真相心知肚明。是她们选择了对李敢隐瞒,还是李家一齐衡量过利弊之后,决定对外公开这个说辞?
江陵月不得而知。
当然,她也没主动去问。
李殳玉最后一次联系江陵月,是送上了行医的谢礼,同时向她告了丧假。虽说她身为孙辈,父亲在世时不必严格遵守三年的丧期,但是她同样挂心着父亲。
江陵月收下了,也准了她的假。
王太后对这个行为表示了高度认可:“这小娘子很是不错。她年龄只比陵月你小上几l岁罢?小小年纪就能支应门庭,还能在你手下独当一面,果然不可小觑。”
“怕是过几l年,咱们大汉又要多一位女侯了。”
江陵月深以为然。
她知道自己几l斤几l两,有今天的地位是占了后代信息差的便宜。但李殳玉却是凭借个人能力,管着手底下几l十个人的。
她的未来,不可小觑。
“女医,江女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