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坦白局的后遗症就是,刘彻这些日子的心情一直算不上好。
一开始,江陵月还忙着处理伤员、打扫战场,没把一点细小的不对劲放在心上。
然而,当李殳玉这种既非天子近臣、也没什么钻营之心的人都来旁敲侧击问她“陛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心事”之后,江陵月一瞬意识到了严重性。
这可太反常了。堂堂汉武帝可不是什么情绪无故外露,以至于让臣下察觉的天子。
“没事,可能就是有点水土不服吧。”
江陵月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脑中却回想起去岁御驾停驻甘泉宫的画面。更准确说,是她第一次抛出“黑暗森林”理论,试图说服刘彻远离修仙的时候。
那时候,他是不是也emo了来着?
放在修仙的世界观里,有另一个专有名词解释这种现象。
——道心破碎。
任谁发现自己熟悉的世界一夕被击个粉碎,都会忍不住怀疑人生吧。遑论刘彻自从出生开始就伴随着“梦日入怀”的谶言,是个无敌骨灰级的迷信爱好者。
现在陡然让他知道,你以为的神仙,其实只是你的后代。你以为起死回生、阴阳逆转的仙术,也要被迫辖制于人,他还有什么心思追求呢,只会陷入虚无主义吧?
江陵月一边想着,幽幽叹了口气。
虽然理智上知道,这是戒断迷信思想的必经之路,但眼睁睁见人一天到晚长吁短叹、日渐消瘦,她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上一次刘彻是怎么走出来的?
哦对,是霍去病二出河西、大胜而归,刘彻必须回长安迎接心爱的骠骑将军。
那这一回,是不是也能如法炮制?把刘彻的注意力转移到现生上,他就没那么容易思考什么人生的意义了。
“啪。”
江陵月打个响指,当下敲定了主意。
她第一个找到了霍去病。
准确说,也不是找到,是下班之后自然而然地碰到了他。
滇国的气候炎热而潮湿,即使是最繁华的王城,比起城市更像现代的露营打卡点。汉军一合计,与其住进城中的房屋,还不如原地搭帐篷呢。
然后,所有人都极其自然地把霍去病和江陵月分在了一个营帐里,无人提出异议。
拍板决定此事的霍去病也没有。
江陵月:“……”
及至此时,她哪里还看不出霍去病的决定中掺杂的私心?行军路上,安营扎寨的时候,可没人说要把他俩放在一个帐里。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捏着鼻子认了。
远在长安的府邸都合并成一间了,军帐还要欲盖弥彰地分成两个?未免显得矫情了些,还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揣测。
好在,他们搭起来的军帐足够大,两个人白日里各有事情,只能匆匆打上几个照面。除了夜里虫鸣切切声中的耳鬓厮磨,日子与往常并无什么分别。
今天,江陵月记挂着刘彻的事,早早就回了军帐中。孰料,霍去病比她更早。
“回来了?”
他抬眼掀开军帐的一角,仿佛已经等了许久。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一股极浅淡的香气忽地萦于江陵月的鼻端。
江陵月悄悄地深吸了一口:“嗯……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香?”
而且,貌似还是她熟悉的味道。
霍去病道:“带着几个人进了附近的林子一趟,许是沾上了什么植物。”
江陵月吓了一跳:“你进林子了!”
“无妨,有滇人做向导。”
饶是霍去病这样说着,他还是听话地舒展了四肢,任江陵月来回检查。直到后者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方才放下。
“幸好没出什么事。”
自古山林多险,但滇国森林的却险上加险。此地气候湿润炎热,森林的状貌近似热带雨林,蕴藏着比内陆的林子更多的危险。
毒虫、野兽、甚至于有些不起眼的植物,都有致命的风险。
这一点,上辈子是云南人的江陵月最清楚不过。她肉眼检查了一遍仍不放心,还召来系统消耗了十万诊疗值,确认了霍去病健康的消息后,才彻底放心下来。
“下次可别再去了!实在不行,配些钱粮药物给当地人,让他们替着去。他们从小生在这里,经验肯定比咱们丰富得多……我之前弄出来的青霉素已经用完了,要是军侯你又出了什么事,就是扁鹊在世都难救!”
霍去病含笑应了,又道:“越人公之医术,在我心中,不如陵月远矣。”
江陵月瞪了他一眼:这是重点吗!
忽地,她想到了什么,脸色又紧张了数分:“你们去密林里,陛下应该不知道吧?”
以刘彻好奇心重的性子,有这种热闹,他是一定会凑的,即使劝他危险也无济于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知道。
霍去病也了解主君的性格,悄悄附至江陵月的耳畔,故作神秘地轻声道:“……陛下不知。”
不知就不知,凑那么近做什么?
江陵月又瞪了人一眼。
什么夜半低语、耳鬓厮磨啊,多半不是她主动,而是像这样被夹带私货。
至于不阻止就是默认,就是同意?
咳咳。
她才没这么说。
不过既然提到了刘彻,江陵月就顺势想起了自己白日的计划。
她先试探了一句:“你最近有没有觉得,陛下不太对劲?是不是我上次告诉了他后世的事,后劲太大了?”
“我有个想法也许能让陛下重振旗鼓,就是不知道可不可行。”
霍去病闻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江陵月摸了摸鼻子,心底倏然有点儿发虚。她在未婚夫(?)面前堂而皇之商量哄另一个男人,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霍去病,是吃醋了?
然而江陵月瞧了又瞧,
除去方才怪诞的一瞥外,他冷肃的面上再无失态之处,让她怀疑自己方才的感觉出了差错。
“陵月想做什么?”
“……”
江陵月挠了一下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让陛下多关注一点现实,也许就没那么容易伤春悲秋了。唔,顺便还能收拢一下民心,提振一下大汉军队的士气。”
“不过涉及到具体的执行什么的,还得由军侯你来操刀。”
“……”
霍去病缓缓地听完,目光忽地温和了下来,轻抚了下江陵月的耳畔的碎发。
“好。”他说。
江陵月惊喜道:“你同意了!”
她还有点担心自己的idea太超前,霍去病一时间不能理解呢。没想到他只听了个框架,就飞快地点了头。
“陵月如有驱策,莫敢不从。”
“太好了!”
江陵月唇角止不住上扬,又在触及男人温和又包容的目光时,一刹红了脸。
她还记得,这双寒眸曾经多么冷肃透骨,像盛着天山的雪,瀚海的月。
而现在装着一个小小的她,却似月坠华枝、雪翻明河。
没有人不会为之心折。
江陵月庆幸的是,她是那个让霍去病为之心折的人。
-
五日后。
“你们小两口搞得什么神神秘秘的,还要朕蒙着眼睛!”
刘彻虽然抱怨着,上翘的嘴角却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
他是这里最大的主人,江陵月和霍去病想搞什么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是以,她也根本没想瞒,而是早早预告了出来。
——陛下,我和去病打算要给您一个大大的惊喜。至于具体内容是什么,您还是别问了吧。提前知道了就不叫惊喜了。
听了这番话,刘彻竟然真的按捺住了好奇心,没有刻意去探究他们的动响。江陵月哪次没让他满意,乃至超出意料之外?有那么多成例在前,刘彻愿意为之忍耐几日。
就连江陵月提出要蒙着他的眼睛,刘彻居然也同意了。
要是别的什么人冒失提出来,估计早被刘彻当成居心叵测、意欲行刺之人抓下去砍头了。但如果是这两个人的提议,刘彻就明明白白选择了双标。
嗯,看来这个惊喜的视觉冲击肯定不小。更期待了怎么办?
视线化作一片黑暗,刘彻有一刹那的慌乱,不过他掩盖得很好。除了扶着他的霍去病以外,没人留意到帝王手心的颤抖。
江陵月也没留意到。
“来,陛下,向左拐弯。”
“直走,对,一直直走。”
“陛下小心,前面是一个台阶,往上走四十个,就到啦!”
有了信任的臣子搀扶,刘彻走着走着也渐渐习惯了,甚至有闲心分辨起方位来。
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甚至笑了笑:“这是要把朕带上城楼?要是
朕看了不满意,就拿你们两个人试问!”
“陛下一定不会不满意的。”江陵月意味深长地说。
毕竟,她准备的节目,是阅兵式啊!
那可是后世每年十一黄金档,收视率居高不下的节目。明明形式上那么地简单,但偏偏就有让人移不开眼的魔力。
尤其是刘彻性格尚武,阅兵式肯定更合他的胃口。
“好,朕等着!”
拾阶而上,又走了十数步,终于到了江陵月提前划好的观景处。滇国王城的城墙很是低矮,不过四五米左右,视觉效果肯定没有后世在高楼上那样震撼,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刘彻能和士兵们互动更多。
江陵月和霍去病交换了一个眼色,旋即揭开了刘彻眼睛上的丝绸。
“陛下,您看——”
从黑暗中恢复光明之后,刘彻有一瞬间的不适应,眼前不由得恍惚了一片。然而,亮如洪钟的声音已经从四面八方涌起,汇成整齐的几个字,鼓噪着他的耳膜。
“明犯强汉,虽远必诛!”
“明犯强汉,虽远必诛!”
“明犯强汉,虽远必诛!”
哪里来的声音……?
刘彻恍惚了一阵,但是很快,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的瞳孔震颤。
入目尽是一片黑红的海洋,再定睛一看,竟然是身着黑甲红衣的汉军。他们手持环首刀抵在胸口,列成约百人左右的整齐方阵,气势汹汹向刘彻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样的方阵,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方才的“明犯强汉,虽远必诛”正是由走到刘彻面前的方阵喊出来的。
“好!”刘彻当即拊掌。
一刹的视觉冲击还是令他龙颜大悦。要知道,刘彻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但此情此景,还是让他肾上腺素和多巴胺一齐飙升,心情愉悦之极。
他拍完掌,又问道:“方阵中人,缘何行走坐卧都这么整齐,跟一个人似的?”
“这就要问军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