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
暑气浮躁,冰笼压在通风处也不见有作用,偌大堂屋里跪了一地汗流浃背的人。
府上唯一的主子坐在榻上,半曲着腿,手臂撑在膝盖上,在端详一封密报。
养伤多日,万疏影总算见好,不再需要太医院的人过来点卯,能落地走上一走了。
万疏影披着长衣,从床榻边站起身,他身上还是一身病中未换的里衣,如黑色蟒皮的外衫将他一衬,越发显得那张俊脸满是病郁躁狂。
陈魁等人跪在一侧,俱是不敢言语。
跪出了一身的汗,可几人心底都是浸在冰盆里一般阴凉,无他,他们自作主张犯下的那些事情,尽数让摄政王殿下知晓了。
万疏影除他们之外,仍有死侍心腹,陈魁自作聪明暗藏的信封,如今就被摄政王掐在手中,反复地品读。
甚至京中多日以来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万疏影醒来不过一个时辰,全摸清了。
陈魁尚未来得及开口解释,一旁有一位幕僚压不住气,率先抱拳举荐,“殿下,仆有一言,请殿下准仆上禀。”
万疏影的声音平平常常,听不出喜怒:“说。”
此人追随万疏影时日不久,不清楚这位摄政王的行事作风,他没想过万疏影或许会追究起来,将他们开刀祭奠万太妃。
他只惦记一件事,他要在此时与陈魁等人的无能拉开差距,趁机邀功。
“仆得到消息,宫中那位,自永康宫那一夜走水以后,”幕僚指了一下上天,暗笑一下,“已有多日未曾于人前现身了,据说萧崇江暗中瞒了消息,将四门封锁严查,也没能查到这位的去向。”
“宫中已有数位大臣联名上奏,请陛下返朝,却仍旧未见到内阁之外的人出来回应,”幕僚将前情铺垫,图穷匕见,开始向万疏影诉说自己真正的想法,
“既然此时京中无强虎,亦无君王,殿下何不趁此机会反将一军,彻底成了大业?”幕僚见万疏影神色微动,眸色渐沉,自觉心中有底,殊不知一旁的陈魁已将他看做死人。
“若有必要,还可联合张、许两将,挟持萧府诸人,萧崇江自然不敢轻易动兵,时间一久,只怕有再多的兵给他撑气势,他也要臣服于殿下,而殿下荣登九五,自然无需在意其他。”
陈魁没忍住反问一句,“你难道不知萧崇江留了杨谋刘宪二人在京中替他主事?”
便是逼宫,如今也绝非成事之机啊!
幕僚不以为然,
“此计虽毒,然成大事者,何必拘泥于手段?”
“合该如此,”万疏影合掌,为他鼓掌一般,扯着唇角凉凉地笑了,“还查到什么了。”
幕僚咬咬牙,抖出了他心底的猜测,“仆怀疑……那萧崇江有不臣之举,对天子居心险恶,行荒淫苟且之事,他当日挟天子出偏殿,分明,分明是,其为贼,当诛!”
这一句话撂在堂屋,惊雷一般将所有人的呼吸都扼住了
。
尤其是陈魁,他深知万疏影对帝王的渴求之意,那可是宁可丧命,也要求得一见。
如今听到第三个人将他求而不得的芳岁帝与他人有私情的事情搬到台面上,这简直是在万疏影的心头上劈刀子。
任由谁听了一句,你心上人不鸟你,是因为他外边有人好着呢,不得气得半死?
更何况是天生暴戾的万疏影。
他岂能让此人活命。
“拖下去,拔舌。”
死侍不问原因,迅速照做。
不多时,院内一声嘶声惨叫,将众人吓得一身冷汗。
万疏影面沉如水,他扶着额头,指尖碾过信纸上芳岁帝三个字,他低声呢喃,“我待他一直很好,从不亏欠,我这凶相都不曾给他看过,他怎么偏要想方设法逃了我的身边。”
“在我眼皮子底下能自刎,能焚身,离远了,只怕要粉身碎骨,连根头发丝都不肯给我。”
万疏影瘦了,显得他有些死气沉沉的冷然,他枯坐在床榻上,将手中的信纸缓缓地揉烂,“姑母死了,消息可传给父亲了?”
“回王爷,尚未,”陈魁犹豫一瞬,又道,“但只怕有人私下递信,我等阻拦不及。”
“姑母的事情其中必有蹊跷,芳岁便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会对身边人下死手,”万疏影低声笑起来,他在看信,也像借信思人,
“芳岁只怕心中苦闷,才会在永康宫想借火焚身。”
“惹人怜惜,”万疏影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在场之人,没有不清楚他心思的了,“我的芳岁他便是狠绝,刀也只刺向他自己。”
陈魁心底一颤。
“此事按下,我不追究,但日后我要请天子长留养心殿,无我召令,不得出宫。”万疏影一字一顿,他的眼是浸润了血的赤红,“去安排人手,请天子还朝。”
陈魁说不出话。
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唯独万万没有想过,摄政王会选择将芳岁帝摘了个干净。
“姑母助我良多,身后事既未能大办,我心中有愧,”万疏影掸了掸衣袖,他心中的酸妒如同毒液侵蚀五脏六腑,让他手指都发颤,“让萧崇江和常无恩这两个狗杂种都死在路上,为姑母活祭。”
众人道,“是。”
万疏影又补了一句,“办事悠着点,别惊了芳岁。”
离得远了是不方便,他宫里宫外见不到都惦记的要命,姬洵走出金雪城,万疏影这心就像烹油一样焦躁难安。
芳岁,千错万错,总归不会是你的错。
这一回,我替你开脱。
但决计没有下次,万疏影闭上眼,他按着手臂,吐了一口浊气。
*
金雪城之外,芳岁帝在罚他的奴才。
姬洵的一句话不论是玩笑,还是真心,常无恩都会当成圣旨来听从。
姬洵让他谢恩,常无恩便跪在地上,用脸贴着芳岁帝的足背,不着痕迹地蹭了下。
紧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双手捧着献给姬洵,这忠心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全然让姬洵来裁定他的刑罚。
常无恩说,
“奴才谢恩。”
姬洵没有去接那把极为眼熟的匕首,他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抬起常无恩的脸,用审视的目光来评判这个男人。
常无恩卑躬屈膝,效忠的时候如卸了一身的骨头,仿佛在他姬洵面前常无恩是没有思想的,他是完全为姬洵而生的。
姬洵靠近了常无恩,男人这次无论如何掩藏,在这样的距离下,身体的变化也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姬洵视线微扫,常无恩轻吐了口气。
这混账东西——
任由他口中敬君奉君,却在视线里,在无人处,臆想芳岁帝这一国之君是他一个人的主子,是他一个人的姬洵。
岂止是大不敬。
他是生了霍乱的心,燃起邪欲汹汹,想天子为他而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