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翌日,阿加莎应埃克塞特警察厅的邀请,去跟杰克·布鲁塞尔聊天。
这是阿加莎第一次单独跟警方的嫌疑犯展开性质类似问询的交谈,她获得的信息不一定会被警方采用,但有很大的参考作用。
埃克塞特警察厅更为高级的督察开始的时候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姐并不信任,但福尔摩斯名声在外,又经常跟伦敦警察厅合作,阿加莎是他的助手,埃克塞特警察厅并不想得罪福尔摩斯,所以一边让阿加莎与杰克·布鲁塞尔交谈,一边发电报给莱斯特雷德先生,关于阿加莎临时充当银行抢劫案临时谈判顾问的事情。
在得到莱斯特雷德先生肯定的回复之后,埃克塞特警察厅决定将阿加莎和杰克·布鲁塞尔的交谈作为重要的口供记录。
根据阿加莎和杰克·布鲁塞尔的交谈记录,杰克·布鲁塞尔年少丧父,一直跟母亲和两个姐姐生活。他年幼的时候,被母亲和姐姐们视为负累,因此对他并不好,口头上的谩骂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甚至会被体罚。
在家里的地位不高,导致家人有什么不快都容易迁怒于他,所以杰克·布鲁塞尔从小很少说话,以降低存在感,这导致他成年后沉默寡言,不善言辞。
少年时候,他发育得快,以至于还不到十四岁就被家人赶出家门去务工,对于一个没有男主人的家庭来说,他的母亲和两位姐姐为自己的生计都已经太过艰辛,只能那么做。
杰克·布鲁塞尔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塔维斯托克小镇上的某户人家当园林工,当时还有另一个老园林工带他,老园林工对他很好,将技艺都传授给他。但也是在那时候,杰克·布鲁塞尔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神,他每天午夜时分,都会平躺在地上向神祷告。
“据他所说,这样的祷告他进行了将近十年,可是在三年前,他在祷告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双眼睛,也就是所谓的神之眼,神在窥探他,监督他,认为他并没有将神放在心里。于是,他想到了用年轻的女性献祭,向神表明他的忠诚。”
阿加莎已经离开埃克塞特警察厅,她现在正和福尔摩斯和格雷戈里先生在达特穆尔庄园的客厅里说关于杰克·布鲁塞尔的情况。
她坐在沙发一角,旁边的茶几摆放着热茶和点心,阿加莎端起茶杯啜饮来几口,她和杰克·布鲁塞尔的交谈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声音都有些沙哑。
阿加莎喝了几口热茶,干脆将杯子捧在手里,继续说道:“之所以留下受害者的左手,跟霍格博士所做的分析一样,是跟他的信仰有关。他曾听说左手的无名指能通往心脏,留下了无名指,就相当于留下了死者的心。所以他将她们左手的无名指留下,做成标本供奉在‘神’的面前。每次他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就能得到三个月到半年的平静。可是在半年前,他在赶马车的时候,忽然看到了神之眼,那是他第一次在午夜祷告的时间之外看到神之眼,当时吓了一跳,发生事故,将右臂摔断了。”
他摔伤的地
方在金帕克山林,于是他认为那是神的指示,要他在金帕克山林里物色一个祭品献给他,所以在右臂伤好之后,他一有时间就在金帕克山林郊游的路线上徘徊,想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失去了右臂,就只能寄期望于用小动物吸引那些落单的女性,但是他的手法一开始的时候非常生疏,最近半年连续作案四次,每次都有进步,最后一次的目标是亨特小姐,根据杰克·布鲁塞尔的描述,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过错,至于埃克塞特警察厅的人,包括他的雇主格雷戈里先生,都是一群绣花枕头,没用得很。
这点跟福尔摩斯从一开始猜测的并无差别,这人其貌不扬,可是十分自大,并且一直在暗中观察并嘲笑警方。
福尔摩斯:“从他的家到金帕克山林,足足有四英里,他为什么会选择将那些女士的尸体埋在金帕克山林里?”
阿加莎:“他说那是神的旨意。”
福尔摩斯:“……”
真是见鬼了,什么事情都能扯到神身上。
阿加莎被福尔摩斯无语的神情逗得有点想笑,但今天了解到的事情过于沉重了,她笑不出来。
“我们在金帕克山林里发现的那些小动物,有的是他用来引诱那些单身女士到偏僻地方之后弄死的,有的则是他平时虐杀的。他不仅从小就有虐待小动物的恶习,还喜欢将小动物虐杀之后分尸。这个倾向在他对待受害者的手法上也表露无疑。”
可是虐杀小动物并且将动物分尸这样的恶习,这么多年下来,既然都没人发现。
阿加莎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这个人平时的存在感太低了,以至于大家都不曾将目光和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哪怕是一秒,估计都没有。
只有天真烂漫的小女佣卡罗拉喜欢找他,可惜他好像并不能感觉到这些人类的善意。
女孩白皙的手指摩挲着白瓷茶杯,她忍不住轻声叹息,“他将受害者控制了之后,就带到地下室去虐杀,死后分尸。他并不是马上将尸块运走,他有时会将尸块都放在一个大缸里,等到每次要驾马车去小镇运花或是运花肥的时候,就将尸块带到金帕克山林去,埋在‘神’所指定的地方。”
格雷戈里先生听说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但自己造个神来信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听说。
可是在杰克·布鲁塞尔地下室的那只眼睛的画像历历在目,而地下室的血迹斑斑,角落那个大缸里还有两只刚被虐杀的小野猫……证据确凿,他不得不信。
格雷戈里先生:“杰克在达特穆尔庄园将近五年,除了沉默寡言,我并不觉得他是个脑子有病的人。”
阿加莎觉得杰克·布鲁塞尔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但具体的诊断结果还是要以医院或者权威的心理学专家检查后确定。
“有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产生幻觉的时候,他也甚至意识不到那是病。”
阿加莎抬眼,明亮的眼眸微弯着看向格雷戈里先生,“有的精神疾病,是天生的。一旦发作,本
人也控制不了。当然,我并不是在为杰克·布鲁塞尔说话,只是建议你们找专业的人士来为他检查鉴定。”
经过整整一上午的交谈,阿加莎认为杰克·布鲁塞尔恐怕有着多方面的心理疾病,譬如精神分裂,强迫症等。
这个时候人们还是很相信宗教,一旦产生幻觉,并不会认为自己是因为某些分泌失调而导致的幻觉,只会认为那或许是神的旨意。
她也不能确定杰克·布鲁塞尔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只是觉得他的发病跟从小过于恶劣的生活环境分不开。
他的遭遇令人同情,却不是他作恶的理由,即使他或许并不能控制自己。
阿加莎想到那些无辜的受害者,语气有些感伤,“那些受害者,他甚至并不认识。连凶手都不认识的受害者,尸体残骸又已面目全非,想要知道她们的身份,难上加难。”
她们或许都有着美好的梦想,不管是梦想着能一朝暴富还是能嫁个如意郎君,都是那么鲜活、令人心动的存在。在看到那些可爱又可怜的小动物时,并不会想到自己一时的善心会招来杀身之祸。
祸福旦夕,有时候很多事情都难以预料。
阿加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听得格雷戈里先生也跟着难过起来,他跟阿加莎说道:“杜兰小姐,你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查处受害者的身份,让她们的家人到埃克塞特带她们回家。”
真相大白之后,能魂归故里,大概已经是这些已经死去的受害者们最后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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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杰克·布鲁塞尔落网之后,媒体记者闻风而来,一概被警察厅以案件正在处理,不宜对外公布更多的细节为由,一律被挡了回去。
格雷戈里先生盛情邀请福尔摩斯和阿加莎在达特穆尔庄园小住几日再回伦敦,两人不约而同地拒绝了。
福尔摩斯拒绝的的原因是工作既然已经结束,没必要在达特穆尔庄园小住,英国多的是比达特穆尔更美、空气更新鲜的庄园。
阿加莎的理由更简单,她第一次接触这种连环杀人案,虽然破案的主力军并不是她,但是事后跟杰克·布鲁塞尔的交谈太过伤神,她只想早日回到伦敦贝克街公寓。好好休养生息,必须得感受一下有哈德森太太和充满生活气息的日子,否则情绪很难抽离。
格雷戈里先生对两位刚认识的朋友十分不舍,他佩服福尔摩斯的天才,更不想心中喜欢的女孩离开,可他选择了尊重,并不多加挽留。
送阿加莎和福尔摩斯到车站的四轮马车已经在达特穆尔庄园的门口等着,在杰克·布鲁塞尔手下逃过一劫的小女佣卡罗拉对阿加莎依依不舍,她很少接触到像阿加莎这样的女孩。
年轻漂亮又见识,却从不端着架子。
卡罗拉望着阿加莎,“杜兰小姐,以后还有机会见到您吗?”
“当然有。我住在贝克街公寓221B号,你到伦敦的话,可以去那里找我玩。”
阿加莎脸上带着微笑,她想起想到了
什么,又补充说道:“如果我不在贝克街公寓住了,你就找福尔摩斯先生,他会带你找到我的。”
可福尔摩斯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阿加莎一眼,“你不在贝克街公寓住,还能在哪里住?”
阿加莎侧头瞅向他,湛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戏谑,反问:“你说呢?”
福尔摩斯:“……”
他说?
他能说什么?
福尔摩斯眉头微皱了下,“哈德森太太很喜欢你,她不会赶你走。”
阿加莎笑了笑,不搭理他了,转而跟卡罗拉话别。
格雷戈里先生让人在玫瑰园里剪了一捧玫瑰送给阿加莎,年轻英俊的警探目光落在阿加莎的脸上,低声说道:“杜兰小姐,希望这束玫瑰能带着达特穆尔庄园春天的气息陪伴你,让你在火车的头等车厢感受到来自春天的芳香。”
福尔摩斯一看格雷戈里先生,就知道这家伙在打什么主意。
格雷戈里先生虽然英俊多金,可阿加莎聪明可爱,配格雷戈里先生的话,那当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福尔摩斯不想让牛粪得逞,于是要笑不笑地看了格雷戈里先生一眼,问道:“让一个旅途奔波的人带着一捧这么娇贵的鲜花上路,真的合适吗?”
格雷戈里先生:????
格雷戈里先生后知后觉地想到火车站拥挤,即使上了火车坐在头等车厢,也没地方放这捧鲜花。
年轻的警探顿时有些窘迫,每次面对阿加莎的时候,别人夸奖他的那些随机应变和玲珑手段都会荡然无存。他太想让阿加莎快乐了,可是这两天阿加莎虽然脸上带笑,笑意却极少到底眼底。
格雷戈里先生记得上次阿加莎去玫瑰园的时候,流连忘返,应该是很喜欢玫瑰。
这两天他都让仆人送了鲜花去给阿加莎,今天阿加莎要离开,只要她还在达特穆尔庄园,那怎么说也得将今天的份儿送出去。
格雷戈里先生并没有考虑到坐火车回伦敦的阿加莎,中途要怎么照顾这些鲜花。
格雷戈里先生一时间不知道是送还是不送,阿加莎主动将他手中的玫瑰接过来,笑着说:“格雷戈里先生,我很喜欢玫瑰的。”
格雷戈里先生心里顿时毫无负担,千金难买喜欢,阿加莎喜欢玫瑰,就不会觉得带玫瑰回去是多么累赘的事情。
阿加莎弯着嘴角,跟格雷戈里先生说:“格雷戈里先生,希望以后有机会在伦敦见面。”
阿加莎和福尔摩斯终于上了去火车站的敞篷马车,福尔摩斯和阿加莎并排坐着。
年轻的女孩从上车之后就表现得心情颇好,此刻正抱着格雷戈里先生送的玫瑰轻嗅,那垂首闻花香的模样,十分陶醉。
福尔摩斯打量着她,忍不住问:“这么喜欢玫瑰吗?”
确实挺喜欢。
阿加莎点头,鼻尖蹭了蹭其中一朵玫瑰的花瓣,“喜欢呀,更何况是格雷戈里先生的一番心意。”
福尔摩斯一怔,随即不可
思议的表情,“你在来的路上,连自己的行李都不愿意拿,现在居然为了不糟蹋他的心意,抱一捧这么娇贵的鲜花回贝克街公寓?”
阿加莎眨了眨眼,看向福尔摩斯,“可我抱着花不累啊。”
福尔摩斯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难道你喜欢格雷戈里先生?”
不等阿加莎说话,他又飞快地说道:“虽然格雷戈里先生年轻英俊,也有财产,那都是家里给他的,他本人年轻爱玩,事业心并不重,也不如你聪明,我劝你还是想清楚。”
可阿加莎却说:“有什么好想清楚的?他还没有结婚,我也没有嫁人,他愿意哄我高兴,那心里一定很喜欢我。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需要想清楚?”
说的很有道理。
可是福尔摩斯的表情很凝重,“万一他只是一时兴起,到时你被他抛弃了,会痛不欲生。”
阿加莎:“……”
“夏洛克,你就不能想我点好吗?”
阿加莎的语气有些无奈,然后笑着说道:“当初我那么喜欢埃斯科特,甚至还订婚了,发现自己被抛弃的时候也没痛不欲生吧?”
福尔摩斯顿时不再说话,他安静地坐在旁边,阿加莎也乐得安静地享受归途的风光。
两人在马车的轱辘声中抵达车站,麦考夫让秘书拍了马车去接人。
福尔摩斯见到熟人维克哈姆,咕哝了一声“烦死麦考夫”,然后拉着阿加莎上了马车。
两人回到贝克街公寓后,回了各自的楼层。
阿加莎回到伦敦,又开始过上跟之前一样的日子,一周后,她意外地收到来自雅各布·霍格的来信。
原来雅各布·霍格在三天前收到来自埃克塞特警察厅的感谢信,信里说感谢他为埃克塞特警察厅的连环杀人案提供分析帮助,他们本想公开感谢雅各布·霍格,但考虑到雅各布·霍格本人的意愿和保密工作,只好作罢。
不用公开感谢,那私下自然是不能缺的。
于是埃塞克特警察厅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感谢信给雅各布·霍格,并且希望他能拨冗到埃塞克特对杰克·布鲁塞尔的情况进行评估。
雅各布·霍格从未想到十天前阿加莎向他咨询的事情,居然起了这么大的作用,一时震惊了。
因为当时所做的分析,对他而言完全是本末倒置的一次做法。身为一个心理医生,他会根据患者的身体状况和经历,假设他们在某种环境下做出什么行为。可是和阿加莎讨论作案者的时候,他的次序是相反的,就是通过某些行为的分析,推断行为人的经历和特征。
雅各布·霍格在面临阿加莎的咨询时,将那视为是年轻的女孩失败后不甘心的挑衅。直到收到埃克塞特警察厅的感谢信,他才发现有的固有认识未必就是全对的,而阿加莎也未必不是可造之材。
雅各布·霍格邀请阿加莎到诊所再次会面,商谈以后她在他身边工作和学习的具体事宜。
050
伦敦,初夏。
在贝克街的公寓里,福尔摩斯正坐在窗边的位置,观察路上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