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卢科夫变了脸,他说,我这可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给你们送东西的呀!现在你们看看,有几个蓝眼睛的安达还敢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做生意?你们要是觉得吃亏,我就把东西带走,你们找别人换去吧!
那时我们的子弹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样,没剩几颗了;装面粉的袋子也瘪了肚子;驯鹿爱吃的盐就像遭遇春风的积雪一样,一天比一天消瘦。图卢科夫带来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是救命的稻草,不管代价多大,我们都得抓住它。尽管我们在心里骂着他:狡猾的达黑!可还是与他交换了东西。
图卢科夫看上去心满意足的,他在离开营地的时候对吉兰特说,都说日本人要进山清理蓝眼睛的人了,你跑吧,别在这儿等死了!吉兰特本来就胆小,图卢科夫的话把他的脸吓白了,他牙齿打着颤,带着哭音说,我从小就活在这林子里,日本人凭什么清理我啊?图卢科夫说,凭什么?就凭你眼睛的颜色!它要是跟这儿的土地一样是黑色的就好了,你就可以扎根了,可它的颜色是天空的蓝色,这颜色可就危险了,你等着瞧吧!他又转向娜拉,对她说,你要是不跑,比吉兰特还会倒霉,因为你是一个姑娘,日本人爱睡蓝眼睛的花姑娘!
娜杰什卡的头发已经白了多半,但她依然那么结实。她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对伊万说,这可怎么好,我们的眼睛怎么才能变成黑色的?让尼都萨满帮帮我们的忙吧,把我们的眼睛和头发都变成黑色!在关键时刻,她求助的是我们的神。大概因为尼都萨满离她很近,而圣母离她却十分遥远吧。
伊万说,蓝眼睛怎么了?我的女人和儿女就是蓝眼睛!日本人要是敢清理你们,我就先把他们腿里夹着的东西给清理了!
伊万的话让大家笑了起来,娜杰什卡却笑不出来。她张着嘴,忧愁地看着吉兰特和娜拉,好像一个饥饿的人采到了两只美丽的蘑菇,疑心它们有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吉兰特就像被霜打了的草一样,蔫蔫的。娜拉呢,她痴痴地看着自己的那双手,由于各种色彩的熏染,她的指甲不是粉红色的了,那上面有紫有蓝,有黄有绿。她大约在想,她这么会染色,为什么不能把眼睛也染成黑色的呢?
吉兰特不像他的父亲伊万那么剽悍,文弱的他对打猎毫无兴趣,倒是喜欢做女人的那些活计。熟个皮子啦,做个桦皮盒啦,缝副皮手套啦,采集点山野菜啦等等。乌力楞的女人都喜欢他,而伊万却嫌他没个男孩的样子,说是不会打猎的男人将来怎么娶女人呢?娜拉呢,她最乐意做的就是给布染色。她染色用的是果实或者花朵的浆汁。她用都柿的果实把白布染成蓝色;用红豆把白布染成水红的颜色。她有一块布,是用百合花的浆汁染就的。娜拉采了一个夏天的粉色百合花,把花瓣捣成泥,挤出浆汁,兑上水和盐,在锅里足足煮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她把染好的布在河里漂洗过了,搭在一棵碧绿的杨树上。最先看到这块布的玛利亚以为是晚霞落到我们营地了,就喊大家出来看。它确实像一片晚霞,而且是雨后的晚霞,那么的活泼和新鲜,我们都以为是神灵显现了!如果不是娜杰什卡埋怨娜拉的声音传来,没人认为那是一块布。娜杰什卡嫌娜拉没有把染布的锅刷洗出来,她怎么做晚饭呢?远远地看着那块布的人这才明白那不过是块布,纷纷叹息着离开。我没有离开,我仍旧把它当一片晚霞看待。它确实就是一片晚霞,那种湿润的粉色不是很均匀,仿佛里面夹杂着丝丝的小雨和缕缕的云。正是这块布,做了我嫁衣的花边。
娜拉染了布,喜欢拿着它到我们的希楞柱给鲁尼看。鲁尼跟林克一样喜欢枪,他对娜拉说,人缺了猎物,就会饿死;而人只要有一套厚的和一套单的兽皮衣服,一辈子都够了,布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娜拉一听鲁尼这样说,就会气呼呼地对在一旁发呆的达玛拉说:你怎么把鲁尼生得这么傻呀!受到责备的达玛拉也不恼,她看一眼娜拉,再看一眼她手中的布,叹息着对娜拉说:你就是再染色,也不会有我的羽毛裙子漂亮啊!那些羽毛的颜色是谁染的?是天!天染的色你能比得上吗?
娜拉被气走了,发誓不再给我们看她染的布。然而下次她染了布,她又得意洋洋地提着它来了。
图卢科夫走后,娜杰什卡做事总是不那么专心。她不止一次在切肉时把手指切出了血,我还常见她和娜拉在一起说着什么,把娜拉说得泪汪汪的。有一天,我正和依芙琳给驯鹿仔拴铃铛,娜拉突然跑过来问依芙琳,日本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是在额尔古纳河的左岸还是右岸?依芙琳气愤地说,额尔古纳河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左岸右岸都不是他们的地方!他们住的那个地方,要过海呢,以前有人放木排去过日本,到了那里的人就没再回来过!娜拉说,他们跟额尔古纳河没有关系,怎么会来这里?依芙琳说,如果没有好的猎手,有肉的地方就有狼跟着!
我想使娜杰什卡萌生了逃跑的念头的,是图卢科夫的话;而最终促使她行动的,应该是哈谢的一次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