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熠想,如果姜元妙要问他集训的感想,他的回答一定会让她大吃一惊。
无聊。
对,无聊。每天除了做题就是做题,从早到晚,都是数学题。
数学本该是趣味无穷的,这几天却变得枯燥。
祁熠喜欢数学,因为它简单。无论题目怎么变,要用的公式原理万变不离其宗,无论过程如何繁琐,有且只有一个正确答案。
过程明确,答案唯一,这是他所喜欢的数学。
如果世间万物都和数学一样简单,他一定能生活得更轻松,或许也更幸福。
可惜,现实非他所想。
昨晚是祁熠近几年来第一次梦见小时候。
像前世一样久远的往事,被梦境翻出来,以为结痂愈合的伤口,原来仍残留腐败烂肉。
“他对人脸的记忆存在障碍,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脸盲,不过就症状来看,还没到很严重的程度,对正常生活没有很大影响。”
这是母亲的医生朋友,第一次发现他的异端。
“得这种病的人是不是记忆力不如正常人?会不会有学习障碍?”
这是父亲在殷切询问。
“脸盲症患者确实有记忆力不如常人的表现,他还小,目前看不出什么异端,不过学习能力也不是只依靠记忆力,你别太紧张。”
“我只是担心,这会影响他以后的发展,毕竟这也是一个缺陷。我和他妈妈明明没有这种情况,之前的产检也正常……”
父亲的担心很现实,随之而来的决定也很现实。
“祁正明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让我再生一个?谁家的孩子没点小毛小病,小熠只是查出来有点脸盲,你就想再生个二胎,你当生孩子是你打游戏开小号这么简单的事?你听听你说的这话,是个父亲该说的话吗?”
当天夜里,他偷偷听见母亲对父亲的呵斥。
父亲诚恳地认错,但并没完全打消这念头。
“你知道什么是瑕疵品吗?”
在姜元妙奋笔疾书抄作业的时候,祁熠忽然问她。
赶建烂尾楼作业的姜元妙头也没抬,回答了一句废话:“就是有瑕疵的产品呗。”
小学二年级的祁熠还没有完全学会隐藏心事,像是自言自语,又或者是倾诉,低声喃喃:“我是瑕疵品。”
昨晚又一次听见父亲和母亲商量二胎的事情,一定是因为他这次考试没能考到年级第一,让父亲对他很失望。
“啥?”
埋头修建烂尾楼的姜元妙抬起头,一脸你在说什么屁话的表情:“你这种人都能算瑕疵品,那我岂不是个破烂?”
她像是醍醐灌顶,瞪大的杏眼在愤怒,在指责:“你是不是在间接骂我垃圾?就因为我在抄你作业?”
那一刻,祁熠想,就算是垃圾,姜元妙也一定是被魔女施了开心魔法的神奇垃圾。
要不然,难过了一整天的他,怎么
会在一瞬间就笑出来。
过程明确,结果唯一,这是他喜欢的数学。
性格乱七八糟,脑回路千奇百怪,这是和数学完全相反的姜元妙。
他或许能离开数学,但不能没有姜元妙。
集训下课铃响,老师还在讲最后一道题,祁熠目不转睛盯着黑板,看他一笔一划板书,仿佛心无旁骛。
最后一个数字收笔,老师说完下课,他整理试卷收进书包,不紧不慢走出教室。
走出教室门口,他长腿迈出的步子变大也变快,从走变成快步走,又从快步走变成小跑。
额发被风吹得凌乱的少年,喘着气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在老师意外又疑惑的目光中,领回上交了一周的手机。
其实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电话已经不受控制地拨了出去。
在对方接通之前,祁熠紧急清了清嗓子。
电话接通,他唇角扬起弧度,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电话那边,另一个人的声音。
很熟悉的,令人不虞的声音。
唇边的弧度缓缓下降,在被迫听姜元妙跟另一人聊完之后,降至最低点。
她终于聊完了,想起了电话这边的他。
“气气,你怎么打电话来啦?”
我就不能打电话过来吗?
我打扰到你跟路逍了吗?
到嘴边的郁闷咽了又咽,祁熠声音很闷地问:“这个点,你怎么还在跟他在一起?”
下一刻,好不容易咽下去的郁闷又翻了倍。
“路逍送我回家,我就留他在我家吃个饭。”姜元妙开朗地回答着。
焦躁。
原本是无聊的枯燥,在这刻变成焦躁。
前所未有的焦躁。
在焦躁感满溢出来之前,祁熠挂断电话。
姜元妙正为祁熠的来电而惊喜,刚想跟他细聊,就发现电话被挂断了,她莫名其妙,回拨过去,却变成忙音。
书房外传来姜砺峰扯着嗓子喊他们出去吃饭的声音,她只好先放下手机,跟路逍一块去吃饭。
姜砺峰对书迷的溺爱体现在方方面面,姜元妙让他多炒两个菜,他一口气多炒了四个,屁股刚挨上椅子,就不停招待路逍让他多吃点,再多吃点。
姜元妙见怪不怪,这是她老爸对书迷的优待,上一个被这么优待的,还是祁熠。
至于她,她爸的著作,她只看过第一本的前十页,看完倒头就睡,跟她聊情节,她只会啊?啊?啊?
姜砺峰一边让人家多吃点,一边又像个过年的亲戚,嘴上不停问问题,看了我哪几本书,为什么最喜欢《初雪》,改编的电影看过没有,更喜欢原著还是更喜欢电影,对对我也很喜欢女主角雪理。
他这张嘴自上桌起就没停过,亏得路逍还能耐心地一一回答。
在应付姜砺峰的同时,路逍分心看了眼旁边的姜元妙,她埋头吃着饭,腮帮子塞得鼓鼓,脸上没什么表情,瞧不出喜
怒。
也不知道是不是插不上嘴,还是感觉被冷落,从入座开始,她就没说几句话。
而姜砺峰也只顾着一个劲跟他说话,没分一点心思在她身上。
这似乎有点不妥。
路逍顿了顿,正打算把书的话题终结,提一个让姜元妙也有参与感的新话题时,门铃忽然响了。
随门铃响起,姜元妙的筷子和姜砺峰的嘴同时停住,没有任何交谈的父女俩忽地扭头对视,空气仿佛变得凝重。
在路逍不明所以的目光下,姜元妙和姜砺峰同时伸手,石头剪刀布,一局定胜负。输掉的姜砺峰懊恼扼腕,不情不愿起身去开门。
姜元妙仿佛踢进一个好球,坐在椅子上握拳得意,直呼三声“yes”。
路逍这才懂了,方才这么凝重,原来是两人都不想去开门。
有些奇妙的相处方式,跟他原先想的不太一样。
他忍不住笑,“你和你爸爸关系挺好。”
姜元妙倒是没否认,也没完全承认,往碗里夹了个香菇,说:“不看我考试成绩的时候是挺好的。”
路逍抬了抬眉,“你成绩又不差。”
姜元妙腾出捏着筷子的食指摇了摇,一本正经:“父母对子女的要求没有最高,只有更高。”
她声音不小,才说完,就被去开门的姜砺峰隔空给骂了。
“高个屁,我对你要求还高,你看看你那数学,怎么好意思说这没脸皮的话。”
“别跟我说你语文好,高考又不只考你语文,别人偏科是偏成跛子,你偏科偏得那条瘸腿都没了!”
姜砺峰的话并不中听,典型的打击型教育,还一点不顾面子的当着外人的面教训,路逍不着痕迹皱了下眉。
一看被骂的姜元妙,她爸爸在那边骂,她在这边摇头晃脑做口型,不光丝毫没受影响,还有闲心在这搞怪,别说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她完全是听都没听。
还真是……
没心没肺。
路逍忍不住弯了弯唇,流露出些许无奈。
要说是被别人骂,姜元妙可能还会有那么一点惭愧啊难过啊之类的负面反应,但这会儿骂她的人是老姜同志,十多年来都是一套话术,姜元妙只觉得耳朵起茧,倒背如流。
关键老姜同志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上一秒骂你骂得狠,下一秒你要个零花钱,他大手一挥马上给。
姜元妙做口型做得起劲,瞧见从外面进来的人,愣了下,“赵飞翔,你来干嘛?”
赵飞翔看到屋里的另一个生面孔,也愣了愣,“这位是?”
“路逍,我班上同学,”姜元妙给他们各自介绍了下,“这赵飞翔,我发小。”
又扭头问赵飞翔,“你找我有事儿?”
赵飞翔从路逍身上收回视线,挠了挠头,搬出来时在路上编好的理由,“那什么,我爸妈今天都加班,我来蹭个饭。”
闻言,姜元妙立刻又给自己夹了个鸡腿,
动作之快,仿佛已经形成条件反射。
来者是客,但祁熠和赵飞翔除外。这俩来她家来得太频繁,已经不属于客人的范畴。
尤其是赵飞翔,每次来她家吃饭,都能跟她在餐桌上大干一仗,抢肉抢鸡腿,没把碗掀翻都算不错了。
今天的赵飞翔却格外矜持,米饭没堆成小山,盘子里剩下的那只鸡腿也没抢。
姜元妙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食欲不振?”
赵飞翔回她一个怨念的眼神,“……我减肥。”
减个屁。
他刚在家吃完一顿,现在快撑死了。
之所以跑来姜元妙家蹭饭,是因为祁熠刚刚突然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要他帮个忙,酬劳是这个学期的作业随时开放参观。
他一听,立马一口答应。
结果这个忙是让他今天去姜元妙家蹭饭和明天约她出去玩。
什么鬼要求?赵飞翔一点都搞不懂。
虽然不懂,但为了这个学期的作业自由,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努力语气自然,“那什么,妙妙,我搞了两张游乐场的门票,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
“好啊。”
姜元妙向来玩乐第一名,点完头又想起跟路逍的约定,忙改口,“哎不行,我已经跟路逍约好了,明天去他家玩。”
赵飞翔愣了愣,视线落在对面的路逍身上。
对方回他以微笑,并无歉意而隐隐有着宣示主权的笑容。
赵飞翔眨了眨眼。
他好像,有那么一点懂了,祁熠让他来这里的原因。
这是让他给人当电灯泡来了。
但祁熠为什么要让他来当电灯泡?
赵飞翔又困惑了。
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呢?为什么?祁熠他又不喜……
思考到一半,仿佛有什么灵光闪过,他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画面:某个周末的篮球场,他和祁熠一块打球。
——所以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啊?
——除了姜元妙,你见我还跟哪个女生接触?
“……靠!”
鸡腿啃到一半,赵飞翔忽然大叫。
桌上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姜砺峰一脸担心:“怎么了,鸡腿没煮熟?”
姜元妙更是差点咬到舌头,没好气骂他:“你犯什么病?”
赵飞翔眼睛发直看着她,一副见鬼模样,牙齿和声音一块打颤,“妙妙妙妙,我我我我……”
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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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元妙不知道赵飞翔在发什么神经,但赵飞翔坚持周末要跟她待在一块,说是自己失恋了不想一个人待。
明明看他也没像失恋的样子,她原本不想搭理,赵飞翔就扯着嗓子嚎,你可不能重色轻友啊!
姜元妙被他吵得耳朵疼,最后还是路逍提议,让他一起去他家打游戏。
没等姜元妙说什么,赵飞翔马上
自来熟地应好,一个劲感激:“谢谢谢谢,帮我这个忙,你就是我亲兄弟!”
路逍只是笑了笑,转头让姜元妙把徐绵绵和宋烟也喊过来,人多热闹玩得嗨。
姜元妙原本想吐槽,他们这几个人聚到一块,怕是要把他家的屋顶都给掀翻。
去到路逍家里,她就识趣地闭嘴了,路逍家的别墅,开个狂欢趴体都完全没问题。
与其说很大,不如说,很空。
明明家具什么的都一应俱全,但还是觉得空,没有生活痕迹的空,像是买房子时看的样板楼。
姜元妙原来还有些担心,他是借住在他亲戚家,他们几个太吵会不会影响到他的亲戚,进屋换鞋时却发现,鞋柜里只有路逍一个人的鞋。
姜元妙忍不住问:“你不是跟你亲戚住在一块吗?”
路逍笑着纠正:“是住亲戚家,她本人不在兴临,这里就我在住。”
姜元妙愣了愣,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问了个会让人不开心的问题,抱歉道:“对不起啊。”
路逍歪了歪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