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春日宜婚嫁·四》
应小满夜里睡得晚,早晨起得就迟。
义母轻手轻脚地进屋,打开半扇窗,借着晨光四处翻箱笼找东西。应小满迷迷糊糊地问:“娘,找什么呢。”
义母紧张地问:“准备给夫家的绣品放哪处了。”
应小满掩着呵欠趿鞋下地,拖出床底一个小木箱。
二十件绣品安安静静地躺在箱底。义母长松口气。
“你上头没婆母,听说晏家老祖母年纪太大,人有些糊涂?还好还好,进门后无人查你的针线活计。这些成亲第二天分给小姑子们的香囊,宁可多几个,可别少一个。”
晏家堂姐妹二十六个。十个已出嫁,待字闺中的十六人。箱笼里准备好二十个荷包。
在老家那段日子,冬闲无事,应小满自己绣了两个,绣完拿给义母看。义母叹口气,帮女儿把其他十八个荷包给绣好了。
“你那两个留着压箱底,千万别拿出来。”义母在房里收拾着箱笼叮嘱:“拿出去丢人。”
应小满不觉得自己绣的哪里不好。一针一线地花费整天功夫,不就图个心意?心意不丢人。
她取出自己绣的两个荷包,一个青松溪水仙鹤图案,一个夏日荷花蜻蜓图案,借晨光打量几眼,越看越满意,依旧收回小木箱里。
趁洗漱的功夫,她和义母提起昨晚才从七郎那边听来的消息。
“娘还记的七举人巷吗?咱家曾经住过的那间宅子,去年修缮好后,一直空到现在。听说赁金降下许多,只要一贯钱就能赁住。”
“当真?”义母大感意外:“七举人巷算京城的好地段,怎么降价还赁不出去?难不成因为去年那场火势?”
七举人巷的宅子赁不出去,倒不止因为去年那场大火。
主要还是京城赁屋宅的主力:官绅人家,觉得七举人巷的屋宅风水不利官人。
你看,巷子西头的主簿周家,被纵火烧了满门;巷子东头的御史沈家,闹得灰头土脸。巷子两头都不吉利。
原本热门的七举人巷屋宅,变得乏人问津。赁金一降再降,依旧空置到现在。
义母听着听着,心思活动了。
“风水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七举人巷利不利官人我不清楚,但一贯钱的赁金划算得很!”
应小满出嫁后,应家在京城总得有个住处。七郎那边提过几次,愿意赠送宅子,但义母不愿收。
“原本两家家境就差得远。”义母关起门来跟女儿掏心窝:
“嫁妆咱们家出不了多少,都是女婿提前准备好送来,在我手里过一轮,充作你的嫁妆带过去。我要再收了女婿送的宅子,以后带着阿织住女婿家的宅子,靠着女婿家蹭吃蹭喝,咱们应家到底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义母越想越多:“七郎当然对你实实在在地好。什么好东西都愿意给你。但他那一大家子人可不少!我怕啊。怕你嫁过去之后,他家里有
人风言风语地说闲话……”()
应小满倒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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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郎昨晚说得清楚,他家里除了老祖母需要孝敬,其他的都是无关人等。
碰着故意寻衅的族人,辈分比她小的只管动手打,辈分比她大的动用中馈权重重地罚。
但义母的担忧溢于言表。应小满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长方匣子,捧到义母面前。
“娘,我这边留着做生意的钱都在匣子里。二月里肉铺子开张半个月,还能再入帐四五贯。我们手头宽裕得很。娘想回七举人巷住,那就搬去住。”
义母边数着匣子里的存钱,边和应小满商量:“等你嫁过去,肉铺子生意还开?我听雁家的婆子说,京城大户人家的夫人都留在家里相夫教子,整天不出门的。像你这样抛头露面做生意,她们言语虽客气,我看她们脸色似乎瞧不上得很。”
应小满:“谁瞧不上了?当面过来跟我说,看我拿巴掌抽她们。我们自家的肉铺子,我得空就过去做生意,不得空时雇请人做生意。碍着谁了?”
匣子里有三四十贯存钱。
义母仔细数两遍家里的存钱,耳听着应小满笃定的对答。女儿即将离家出嫁的不安情绪逐渐踏实几分。
“还是自己挣的钱花用得安稳。七郎家里有钱有势,但咱们总不能一辈子靠女婿家过活。靠着靠着,脊梁骨头就软了。家里幺儿以后还要出嫁。”
义母把存钱匣子放回床下,望着窗外小院里玩耍的阿织,喃喃地感慨几句,下定决心和应小满商量。
“肉铺子能不关就不关。你不得空的话,我回去铜锣巷寻几个可靠的老邻居来帮手,长长久久地做下去最好。如果能攒够钱在京城买个宅子,不拘地段好坏,总算从此有个安稳住处。”
应小满过去抱了抱母亲:“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义母原本瞧着还好,被女儿温暖手臂拥住的一瞬,眼眶顿时发了红:“我家养了十七年的伢儿,怎么要去别人家了呢。”
应小满的眼眶也红了:“娘还是赁七举人巷的宅子吧。两边住得近,我得空就回来看娘和小幺。”
“两边住得再近,那也是两家了。伢儿,娘舍不得你,呜呜呜……”
“呜呜呜呜娘……”
屋里母女俩哽咽着拥在一处。
小院里的阿织正在练习踢鸡毛大毽子,瞥见屋里的动静,她立刻把毽子扔去旁边,飞快跑进屋,熟练地往中间一扑。
“娘!阿姐!你们哭什么呀呜呜呜呜……”
呜呜咽咽的哭声一停。
硬挤进来的小脑袋瓜子被不客气地连敲两下:
“你哭个啥。”
*
时光疾如流水,却又慢如年轮。
一日复一日,在无声的等待和期盼里,在杨柳抽芽显现的满城绿色里,应家过完漫长的二月。
应家肉铺子正常开张半个月。
前来买肉的老主顾不少,生面孔更多,摸不准
() 多少来瞧热闹的,总之,肉铺子大排长龙,卖出去的鲜肉从二十斤变成六十斤,八十斤,每天不到晌午便能卖完,生意兴隆。
等二月最后一天生意做完,应小满收拾干净肉铺子,在门面贴上告示,歇业半个月。
三月三,上巳节。
既是出城游玩的大好日子,又是城里婚嫁的上上吉日。
京城这天热闹得很。
朝各处城门方向,只见出城踏青的车马浩浩荡荡;城里大街小巷,看迎亲热闹的人群观者如堵。
雁家待嫁的后院里。
应小满一大早被喜娘按在妆奁台前装扮。屋里的义母比应小满还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喜娘装扮女儿,生怕哪里出差错。
但哪可能出差错呢。宫里的老娘娘看重这场婚事,雁家打起十二分精神送嫁,今天请来的两位喜娘,都是京城出名的婚嫁行当好手。
阿织穿一身朱红喜庆的团花小袄,织金缎带扎起两只小丫髻,踩着虎头鞋在屋子里啪嗒啪嗒四处转悠。
跑到妆奁台边时停住,好奇地盯着铜镜里盛装打扮的阿姐。
应小满从旁边堆拢的大瓷碟里抓一把金丝蜜枣给阿织。
“拿去吃。”
喜娘边梳头边笑说:“蜜枣吃三五个无妨,别吃多了。等下整盘要拿去撒帐的。”
“撒完帐呢?”应小满问:“枣子撒完帐以后可以给阿织吃了吧。”
两个喜娘捂着嘴笑。
年长的那个压低嗓音笑答:“撒完帐,新郎入洞房,挑盖头,小夫妻行交卺礼……谁还管枣子。”
两名喜娘来得早,花费整个时辰装扮妥当,阳光才刚刚照进小院。
今天是个阳春好天,半开的东窗边漏下几缕阳光,铜镜里逐渐显出妆容明媚的新娘子,眉心一点朱红花钿,衬得肌肤瓷白,细致描绘的眉眼精致如画中仙。
阿织早忘了金丝蜜枣,睁大眼盯着铜镜里陌生又熟悉的阿姐猛瞧,半晌迟疑地抬起手,试探着去摸她脸颊。
应小满没躲,任她摸了一把,抬手捏了捏阿织的小脸蛋:“干嘛呢。”
阿织上手摸完脸就显出安心的表情。
“想摸摸阿姐是不是真的。太好看了,不像真人。”
两个喜娘在边上闷笑。
应小满抬手冲小丫头的脑门弹了一下:“讨打是不是。”
阿织捂着脑门彻底安下心来,坐去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吃蜜枣。
喜娘和义母凑去边上嘀咕一阵,义母连声说:“准备了准备了,不会误事。”
喜娘放心地退下。
待嫁的喜屋里只剩应家三口,义母把阿织放去小院里玩耍,叮嘱她别急着回屋,仔细关好房门,不知从哪处角落里捧出一卷旧画卷,郑重地召应小满走近。
“伢儿,嫁去夫家之前,娘有话跟你说。”
应小满早瞄着这边动静,越猜测越像,倒吸一口气。
“娘,你手里捧的该不
会是,传说中的……那个那个!”
“嘘!”义母紧张地示意她小声:“就是……那个那个!”
义母才展开画卷又心虚地收拢,再度打开窗户张望,阿织在雁家女婢的陪伴下踢毽子,玩得正欢。
义母赶紧把窗户关上,一鼓作气把画卷拉开,平摊在女儿面前。
应小满好奇地凑近去瞧。乍看几眼,吃惊地拿起画卷反反复复打量。
这啥玩意儿?
“娘,你这避火图有年头了罢。”她带几分失望失落,把画卷举到眼前,直勾勾盯半天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人都褪色了,脸在哪里都看不清,只剩个人影。看个啥。”
“这是我娘家带出来的物件。当然有年头了。”义母指着一团团模糊的人影,叮嘱应小满:
“避火图看脸干啥?你看姿势啊。当年我跟你爹圆房那晚上,靠的就是这图。伢儿你眼力好,多看两眼,今晚圆房用。”
应小满在门窗紧闭的室内苦恼地盯着年代久远的避火图。模糊的大团人影隐约显出几个奇形怪状的姿势。
“哪里是手,哪里是脚啊娘?”
义母老脸一红,“自己看去。这种事哪有问老娘的。”
眼力再好也看不清褪色的皮影戏,老娘又不让问。
应小满琢磨了半天,把避火图拢起,交还给义母:“看完了。”
“当真看完了?”义母反倒担心起来,追着她问:“今晚圆房能用上?”
应小满笃定地说:“看完了,能用。”重新坐回妆奁台前,又抓了把甜枣儿自己吃。
今晚圆房又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七郎呢。
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七郎就是。
比起今晚圆房的小事来说,她更关心的是:七郎眼下人在何处,遭遇了什么,今天上门迎亲捱打了没有……
吉时在午后。眼看时辰还早,喜娘端来四色甜咸馒头给应小满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