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悄声说:“新娘子坐帐有讲究。有的新娘子出嫁当日,从娘家到夫家整日不得吃喝。雁家对三娘子宽泛,吃用点馒头无妨,少喝水。”
应小满撕开半个馒头,边吃边和老娘小声嘀咕:“从早到晚就吃俩馒头也叫对新娘子宽泛?中午饿了我还找吃的去。雁二郎敢拦我,把他头打掉。”
义母叹着气说:“你天天打掉人家的头。雁家这趟送嫁虽说听从宫里太后娘娘的意思,毕竟花了不少心思。你看看周围张灯结彩的喜庆花样,都是雁二郎盯着布置的。如果今天送嫁顺利,听娘一句劝,以后别跟雁二郎赌气了。”
应小满思考着,咬一口馒头。
雁二郎人瞧着浪荡,脾气跟狗似的,但心眼不算坏。那天她晚上飞爪攀墙出去,赌气没跟雁二郎说。雁二郎大晚上守着门等她回来,冻得鼻尖通红,到现在她还记得。
如果今天送嫁当真一切顺利的话,她确实打算跟雁二郎“干戈化为玉帛”来着。
“他听从老娘娘的叮
嘱,好好地送嫁,不折腾七郎,我以后见面叫他一声“二哥”也不碍事。但我觉得他这人吧……没个定性。难说。”
应小满闭上嘴,琢磨了半天,还是摸不透雁二郎的想法,不能彻底放心。
她这边掐着时辰吃馒头,距离正午吉时分明还有三刻钟,门外却突然响起敲锣打鼓的响亮动静。
门外人声鼎沸,隐约传来童子们的欢呼高喊。许多脚步凌乱地跑来跑去。
义母激动起来,迭声问:“晏家来人了?七郎来迎亲了?”起身打算出去查看,被两个喜娘死活劝住。
迎亲的新郎还未进门,岳母先迎出去,不合规矩。
应小满把馒头三两口吃完,按捺着性子坐等。
两名喜娘忙忙碌碌地补上口脂,贴好花钿,确定妆容婚服、发钗环佩,处处都准备得妥当周全,对着铜镜里明艳夺目的新嫁娘连声赞叹,取来红盖头,轻轻盖上。
应小满的视野被一片大红颜色覆盖。
雁家的女婢妇人来来回回地通报消息。
“晏家来人迎亲了!沿路撒下几十箩筐的喜钱,远近十几条街的小子们都跟着捡喜钱,门外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巷子里堵的走不动路。”
“晏家新郎带来七八个兄弟、上百人来迎亲。二郎派人把迎亲队伍堵在巷子口。说三月初三迎亲,以三为大吉数,除了新郎自己,只准带两个兄弟进巷……噗。”
传话的妇人说到这里,忽地掩嘴偷笑一声。
“三娘子恕罪,刚才门口提出去十笼大公鹅。二郎放话出去说,晏家三兄弟,对十只成年大公鹅。人打赢了鹅,晏家才有资格进门迎亲。成年大鹅啄起人来凶猛得很,不知门外如何了……噗~”
红盖头晃动两下,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唰得拉下,扔去旁边。应小满磨着牙卷袖子。
好你个雁二郎,叫你不许动手,你往门外扔十只大鹅?!你等着。
喜娘慌忙过来抓起红盖头,试图重新给新娘子盖上。
“使不得啊!红盖头盖上,等拜堂入的洞房才能挑开——”
应小满卷不吭声地好袖子,起身叮叮当当地往院子外走。还没走出屋外,另一个报信的妇人急匆匆赶来了。
“晋王、晋王殿下,驾临观礼!”妇人急匆匆地喊:
“新娘子这处准备得如何了?新郎已经进门,正在念催妆词。等前院奏起催妆乐,迎亲的人就好往二门里来了!哎呀新娘子你、你红盖头呢?”
喜娘捧着红盖头追出来。
应小满站在院门边,抬手挡住红盖头,纳闷地问那传信妇人:“晋王是谁?我不认识他。他来观什么礼。门外的十只大鹅怎么解决的?该不会还追着新郎啄呢?”
那妇人赶紧解释,晋王就是十一殿下,新年时宫里新封的王爵。和今日迎亲的晏家新郎是好友……
“嗐,别提门口的十只大公鹅了。放出来着实凶猛!盯着晏家迎亲的俩兄弟啄出去半条巷子。趁大鹅被引开的空档,新
郎站在门外念了一首催妆词。”
“一首催妆词念完,晋王殿下刚好骑马进巷。迎面被一只大鹅扑来眼前,险些对着鼻子狠啄,还好被禁军官人及时拉开了。”
“然后二郎赶紧命人抓鹅。忙活了半日,总算把十只都关进笼子,迎晋王进门来。”
“新郎便跟着进了门。站在前院念完第二首催妆词。新郎催妆,催出新嫁娘。奴家赶紧过来看看新娘子这处好了没有。”
应小满:“这样啊。”
她把卷起两道的袖口捋平,回身往屋里走。喜娘重新盖上红盖头。
今天有十一郎坐镇,应该不会再出幺蛾子了。
等待吉时的短暂时辰里,前院渐渐传来丝竹乐音。
喜气洋洋的催妆婚乐传入耳朵,义母激动之余难掩伤怀,躲去角落悄悄抹起泪。
阿织不大明白义母为什么哭,踮脚擦掉义母眼泪,又蹦蹦跳跳地坐来应小满身边:“阿姐,等下我会跟你去七哥家里吗?撒完帐的金丝甜枣儿我还能吃嘛?”
应小满挽住阿织的手,刮一下小鼻子:“你当然跟我去。等撒完帐后,你去床上滚两圈。床上不止有甜枣儿,还有许多的花生桂圆,你能摸多少就摸多少,摸到手的全带走。”
阿织大为兴奋,摩拳擦掌,简直等不及立刻要去七哥家里摸甜枣桂圆。
窗外的日光慢腾腾地挪动。待嫁喜屋这处的安静,越发衬出前院的喧嚣热闹。
不知等候多久,前院方向轰然响起一阵高喊笑闹:“吉时到!”
应小满心里砰地一跳。
义母比她更紧张得多,瞬间站直起身,又按捺着坐回去。
片刻后,许多婆子妇人涌进待嫁喜院。耳边数不尽的贺喜声音,众人大开院门,铺开红毡毯,从院门外一直铺陈到主屋门前。
有只陌生妇人的手想过来搀扶新娘子,还没摸着胳膊,被应小满本能地甩开。
下一刻,熟悉的母亲清瘦的手出现在红盖头下,搀扶住她的手臂。
“伢儿,娘送你出门。”义母笑里带哽咽。
应小满的视野里也出现大片模糊。她在红盖头下快速眨眼。
踩着红毡毯走出院门的沿路上,她反握住母亲的手,牢牢地握紧。
“娘,以后你多个女婿。你没少女儿。”
——
越往前院走,人声越鼎沸。
母亲送到二门时松手,被雁家众女眷簇拥着去乘马车。
换成阿织的小手牵着阿姐,喜娘搀扶在身侧,继续往前院方向走。
雁家深宅大院,抄手游廊迂回蜿蜒,视线又被盖头挡住,应小满路上接连问了四遍:“还没到?”
问到第四遍时,喜娘笑吟吟答:“到啦。新娘子大喜。”松开搀扶的手,万福退去旁边。
应小满一怔,脚步停在原处。
身边依偎着的阿织忽然猛拉她的手,示意她往左边转,欢快地喊道,“阿姐阿姐,七哥来
了!”
晃动的红盖头下,出现一双男子乌靴。脚步从容往她这边来。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腕出现在红盖头下,稳稳地托住她的手臂。熟悉的朗润嗓音在耳边响起,盖过周围乱哄哄的大片嘈杂声响。
“小满,我来迎你。”
应小满在红盖头下眨了下眼。下一刻,无声地弯着眼笑了。
她牵着阿织,跟随往前行。
原本新郎虚虚搀扶新娘子手臂、引她前行的规矩动作,没等两人走到马车前,已经不知不觉变成十指亲昵交握。
应小满悄声问:“怎么声音听起来有点哑?雁家放出来的十只大公鹅叫你吃亏了?”
晏容时的嗓音确实有点哑。但跟鹅没关系。
“还好十一郎来得及时。五郎在门外吃了点亏,八郎吃了大亏。至于我自己么……”
他想了想:“急着迎你。来得稍微有点早。”
晏家登门迎亲时,距离吉时早了约莫三刻钟。
虽然有十一郎压阵,雁家准备的许多手段没用上,晏容时平平安安进了雁家的大门。
但“戏新郎”可是京城正大光明的迎亲花样。
他这边领着十一郎才进门,那边雁家把大门又给轰然关上了。
晏容时站在前院接连念了二十四首催妆词。
念完一首,在围观雷鸣叫好声里,雁家便开大门,放外头等候的一位晏家兄弟进来。
先放进被大公鹅啄得鼻青脸肿的五郎和八郎。
再放进巷子外头等候的其他六名晏家兄弟。
最后再放进嫁娶迎亲不可少的十余名丝竹乐人和茶酒司仪。
二十四首催妆词念罢,好容易把人全放进门来,再和雁家上下挨个敬酒寒暄。
“有十一郎和兴宁侯在场,无甚好说的,来一杯干一杯。一轮二十杯酒喝下来,有点哑嗓。但我无事,再喝一轮也使得。”晏容时和她闲说。
说话间已经马车前。喜娘搀扶应小满上车。
上车时红盖头剧烈摇晃几下,她抬手拢住盖头。
直到登车坐下,捏住盖头边角的纤长手指依旧不放开,马车里露出小半张娇艳面容。
晏容时正抱着阿织,哄她去义母的马车坐。等那边哄好,他若有所觉地回身一瞥——
两边视线便对上了。
“哎哟,不合礼数。新娘子的盖头快放下。”旁边喜娘低声催促。
应小满才不理会。红盖头下露出一只乌亮明澈的圆眼,仔细打量面前的新郎。
晏容时站在阳光里冲她微笑。
虽然嗓子有点哑,人瞧着精神气色却极好。
他今日正经穿得一身整齐婚服,眉眼舒展畅意。那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此刻专注地望向她,毫不掩饰惊艳赞叹,眼底的脉脉柔情几乎涌动成大片春湖。
应小满的耳尖有点发热。
她感觉再互相盯一会儿,那片潋滟春湖就要涌过来马车了……
应小满自己的唇角也早不自觉地翘起,手依旧捏着一角红盖头不放下,装出正经模样说:
“人无事就好。我上车了?”
晏容时视线缠绵,手挽起半截车帘不放,嘴里倒也极正经地说:“我跟车送你。”
应小满:“好。”
“你坐。看你坐好了,我便放车帘子。”
“我坐好了,你可以放车帘子。”
“当真坐好了?盖头不放下?”
“当真坐好了。等你放车帘子,我就盖盖头。”
“我再看看你坐好了没有。”
俩人原地说了半日也未动。送嫁的两名喜娘在车边崩溃地催促:
“新郎放车帘子,新娘子放红盖头。奴家喊一,二,三,这么多人看着,求求你们赶紧松手放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