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黑夫相比,他后边的那位士兵就显得含蓄内敛多了,只简单地告诉家中父母自己并未受伤,一切都好,可能会作为秦吏安置在楚地一段时间,留县到安陆县的距离并不遥远,自己遇到麻烦可以去安陆县找姑姊帮忙,父亲母亲莫要过于担心。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但姜珂已经能想象到他父母家人收到这封信后的喜悦之情了。
说完这些,不等姜珂提醒他便主动说出自己的信息:“我叫谢大雪,家住咸阳寿县……”
这个地点……?
很久之前的记忆突然浮现在姜珂的脑海中,她问:“你氏谢?”
“不是,不是。”谢大雪连忙摆手,“您莫要误会,小人就是一个世代务农的陋巷黔首,卑贱贫穷,并无姓氏。”
谢大雪解释道:“是这样的,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天降大雪,有一行贵人路过寒舍,因为雪大天寒,道路难行,便在我家停留一段时间,烤了烤火。”
姜珂好像知道这人是谁了。
“原本我阿父阿母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后来那些贵人居然帮忙解决了困扰家中很长时间的麻烦,父母为了感谢那些贵人,便为我取名为谢大雪,感谢那天的大雪能让他们遇到那行贵人。”
姜珂发出灵魂疑问:那为什么不叫谢贵人?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按照时间线来看,这人的父亲应该就是土豆棉花等作物刚刚普及,自己去咸阳视察时遇到的公士“封”一家。
姜珂记得封的父亲在一次战争中丢了手臂,没有干活的能力,他们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捉襟见肘。
她问道:“那日雪天之后,你们家情况如何?”
谢大雪听到姜珂的问题,眼前一亮,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姜珂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只好强忍心中激动,如实回答:“那日之后,咸阳城内的监察来到寿县,查出了啬夫,和三老的一些问题,又增加了对于因为受伤而退役的老兵的补偿……”
和写信时的简短严肃不同,大雪这次说了很多话。
“我大父尚且健在,身体安康。前年我父亲去攻打魏国,是水淹大梁的一员。在这场战争中升了爵位,如今已经是簪枭爵位了。”
簪枭是二十级爵位中的第三级,头戴单板长冠,身穿厚实铠甲,家中能得到三顷田和三“宅”大小的地基,相当于军士长级别,看来封早已不复当年窘迫拮据,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尚可。
但这都是他应得的。
一家三代,皆为秦国抛头颅,洒热血,即使史书并未记载,但他们的功绩却无法被泯灭。
“你们,”姜珂感慨道,“……都是秦国骁勇善战的好儿郎。”
若大秦人人都是如同封一家这般的精兵猛将,那再过二十年不得打到白令海峡去!?
姜珂心里暗想,到时就让蒙恬把那些侵略边境,烧杀掳掠的匈奴们都抓起来扔到西伯利亚挖土豆去。
此刻,远在军营
中的蒙恬默默打了个喷嚏。
蒙恬:奇怪,我周围也没有人啊,怎么感觉有人在后面叫我?
而这边,得到姜珂的夸赞后,谢大雪很开心,他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多谢将军夸奖,秦中士卒愿为大王赴汤蹈火,死……死也不会旋转后脚跟后退。”
大雪年幼时家贫,没有机会读书实字,他曾听到到同里中最有文化的赵老说过愿为大秦“死不旋踵”这个词,奈何自己没什么文化,记不得了,最后只说出了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话。
也不知将军会不会嫌我粗鄙,大雪心中后悔,早知道就不拽这些文绉绉的词了。
随即他又心中庆幸,日子越过越好,自己有了爵位,自己的孩子可以去学堂里读书,成为能读会写的文化人。
姜珂并未做出任何嫌弃神色,反而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让人感到温暖又安心,她承诺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秦将士们的付出不会被人遗忘,终将得到回报。”
她意识到,是时候该考虑一下六国覆灭之后退伍老兵们的安置和福利问题了。
大雪虽没读过书,却能在军营里经常听到别人吟唱《无衣》这首歌曲,他知道意味着他们秦人在战场上同仇敌忾,同甘共苦,会一起打赢战争。
这八个字,他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立刻披甲执枪,上阵为秦国打出一个大大的领土。
秦军在凝聚力这方面来讲,一直都是最强的。
他激动地从姜珂手中接过信件,统一交给邮人,直到吃完飧食,夕阳西下夜色渐深,他依旧处于亢奋状态,口中念叨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四个字。
和他住在同一营帐中的战友们羡慕他能拿到将军亲手所写的信件,都打趣着说要让他将这封信当做传家宝流传下去,大雪也都一一笑着回应了。
……
数日后,秦军已经基本在留县稳定下来,接下来只需要等待王翦传讯一起围攻项燕大军,吕雉便询问姜珂,年前自己家人全部都搬到了隔壁沛县,自己想要趁着这次机会去沛县和家人们见上一面。
沛县啊……
大秦人力资源部门二把手刘季的老家,那里有很多的高质量人才。
萧何,曹参,樊哙……人数太多,多到姜珂都有些记不清了,她正在脑袋里回忆这些人时,忽然间短兵来报,说是有邮人从沛县给姜珂送来了一封信。
吕公根本不知道姜珂和吕雉现在在留县,所以绝不可能是他寄来的。
姜珂看向手中的信件,不是木牍而是信纸,信封边上还印有精致的玄鸟纹,所以寄信人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又双叒叕请假回老家了的刘季!
刘季这个人,在请假方面和电视剧里的李大嘴有些相似。
李大嘴一个月请假回家三四趟,每趟至少五六天,刘季也是充分发挥了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个特点,虽然每年只请假回家一趟,但每趟用时半年。
姜珂动作粗暴地撕
开信封,她猜错了,这还真就不是刘季写给她的信。
信上的字工正整齐,娟秀雅致,和刘季那个狗爬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是许久没有联系的甘罗。
姜珂认真看了一遍信上内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以手扶额,表情很是无奈。
吕雉知道军中的信件都机要严密,所以她平时从不询问,但这次……,看到姜珂这个无奈的表情,她突然起了好奇心,难以克制。
吕雉:有点想问……
然后姜珂主动开口告诉吕雉:“后日我与你一同前去沛县。”
吕雉:“我已经成年了,您毋须担心我。”
“不是。”姜珂解释道,“我去沛县,是因为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她缓缓开口:“捞人。”
天杀的刘季,你怎么又进局子里了啊啊啊啊。
姜珂的门客谋士们都很省心,就连忙他那过于担忧韩国导致一不小心走错了路的犟种师兄都只进过一次监狱,结果刘季倒好,直接二进宫,进了两次监狱,而且运气爆表,一次被李斯抓,一次碰上了甘罗。
某种情况下也算是天选之子了。
上计年会前,刘季请假离开了咸阳。一路风尘仆仆回到沛县家中。
说来也巧,他在申时归家,这个时辰整个里的人都往家赶准备用飧食,于是刘季就“恰好”和他们偶遇了。
在同里人的印象中,刘季一直是一个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偏偏还好高鹭远认为自己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小混混。这次离家将近一年,不光别人,包括他的父母都没太在意,以为又和往常一样出去鬼混去了,等钱花完了,或者找工作碰壁了,自然就能回来安心种田娶媳妇了。
但现在看他这幅样子……似乎是真成就大事业了?
之前刘季身上穿的是粗布褐衣,现在则变成了锦缎织成的衣袍,上面还绣有精致的花纹。原本戴在头上的竹皮帽被他系在腰间,庶人不能带冠,所以刘季用一只品质上乘的和田玉簪簪在头巾上,来固定发髻,腰佩象觿,脚踏步履,身下骑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远远望去,不认识他的人定会以为这是哪位贵族公子呢。
邻居们看到他这幅威风气派的样子,恍惚间都不敢和他说话了,过了好久才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丈反应过来,感叹道:“刘季啊,你这可真是发达了。”
刘季笑着回答:“只不过路上遇到贵人了而已。”
说完,他朝着周围几位小童招了招手,唤他们走到自己近前,将褡裢里的红糖拿出来几块分食给他们。
“这叫石蜜,是最近咸阳城里很流行的零食,和饴饧的口味不同,但比它更加甜蜜。”
饴饧对这些家里不富裕的甿隶之人来说价格昂贵,是那种把牙都咬烂了都狠不下心给子女买一块的奢侈品,现在刘季居然毫无吝啬之色,随手就能拿出来好几块。
看来真是发达了。
在众人视线的围绕下,刘季踏入院门
,还未等他进屋去找父母,刘太公倒是先被屋外的闹腾声和马鸣声给吵到了,刚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在仓房门廊旁拴马,刘季背对着刘太公,没露脸,所以刘太公并未认出这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恭敬询问道:“您是哪家的贵人?()”
刘季系好麻绳,缓缓回头,给了刘太公一个大惊喜。
这日的阳光很足,照在刘季脸上,炫目耀眼,看得刘太公都有些恍惚了,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居然把眼前的贵人看自己那位离家很久的逆子。
刘太公低头揉了揉眼睛,再一看……
刘太公惊讶,我的天,这人怎么长得和我儿子一模一样?
刘刘季热情又殷勤地叫了一句:“阿父。?()?『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刘太公再次惊讶:我滴个东皇太一啊,这人怎么叫我父亲?
刘季:“我回来了。”
刘太公揉眼,拍头,沉默良久,他终于确认到眼前这人就是自己之前看不上的逆子刘季。
然后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自己脚上趿着的草履往刘季身上打:“你这个逆子!你从哪里偷抢来的这宝马华衣,还不快快还给人家!”
刘季解释道:“阿父,这并非是我偷抢别人的,而是我遇到了贵人,她送给我的。”
虽然刘季心里一直觉得姜珂吝啬小气,剥削下属,但表面该夸还是得夸,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的确就是个贵人。
刘太公不信他的话,继续追着他打,幸好这是刘媪出手一把夺过鞋履,制止住刘太公,刘季才勉强没上自己亲爹的揍。
他费劲心思向刘太公解释,刘太公虽然还是不信,但面色稍微好了一些,邀请刘季进屋。
刘家已经做好飧食,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飧,和自己儿子一样,刘太公也好饮酒,只不过没有刘季那么肆意而已。
刘季从褡裢中掏出咸阳美酒孝敬给刘太公时,他还有些不习惯,刚打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酒香味飘出,刘太公迟疑地尝了一口,这酒口味醇厚香浓,居然比他这辈子喝过的所有美酒都要好喝。
刘太公的脸色又好了一点儿,要是从前,这个逆子肯定路上就把这些酒全都喝了,根本不会留给自己。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他确实很了解刘季,在秦楚交界处时,刘季酒瘾犯了,就寻思着偷喝两瓶酒,并且付诸于行动了,他拿起一瓶酒正要开盖偷喝的时候,看见姜珂粘在瓶身处的一张纸,上面写着:忍住,别喝,刘太公还等着你回家孝敬他呢!
因为这波完美预判,刘季才没全部喝完这些美酒,还给自己老父亲剩了两瓶。
刘季又掏出一根金笄送给刘媪,说这是自己老板,秦国那个很厉害的姜珂送给她的礼物,刘媪闻言喜滋滋地接了过去,在烛火下细细观看。
刘太公喝得杯盘狼藉,酒酣耳热之时,突然让刘季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刘季虽然不知道刘太公究竟有什么目的,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刘太公拿着烛台在刘季身旁转了两圈,用手摸他的腰部,令人
() 失望的是,除了一枚象觿,其它什么也没摸到,他不相信,又摸了好几遍。
刘季:“哎呀阿父,你就不要羡慕儿子的锦缎衣袍了,姜珂她还另外给了儿子些钱财,等明天我去市肆里给你定做一身……”
他话还没说完,刘太公的巴掌就落在了他身上,怒道:“不孝子,你居然还敢说谎!”
刘季再三解释,刘太公还是不信,他实在没办法了,想到姜珂曾经教导过那个叫吕雉的小孩一句话,叫什么来着,遇到事情要跳出自证陷阱,对,就是这句!
于是他反问道:“父亲,您又凭什么怀疑儿子没有得到贵人的帮助?”
刘太公:“你说帮你的哪位贵人是谁?”
刘季:“姜珂啊,就秦国那个很出名,礼贤下士的姜珂。”
闻言,刘太公更加生气了,“啪”地一声一个巴掌就打在了刘季后背上,怒道:“你还知道那位是礼贤下士的姜珂啊!”
“东西呢?”
真是莫名其妙,刘季还是不明白自己老父亲生得哪门子气:“什么东西?”
“琉璃珠啊!”刘太公解释道,“秦国姜内史卑身厚币,效仿燕昭王筑琉璃台招贤这是连我这等乡下之人都知道的事情,你既说她赏识你,那东西呢?”
刘季:……
“没给。”
刘季陷入了沉思,凭什么陈平张苍郦食其都有,就我没有?
但他不内耗,他从不觉得自己能力有问题,只会认为是姜珂眼光有问题。
刘季并未忘记姜珂交给自己的招揽任务,于是第二天他就带着最后一瓶秦国美酒去找了自己的好友萧何。
萧何是沛县县令手下主管人事的小吏,精通律法,无人可比,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出现差错,能力比县令沛公还要强。而且萧何和刘季关系很好,他虽然认为刘季是一个满口大话,很少能做成大事的人,却依旧愿意用自己作为官吏的权势保护保护刘季。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刘季发达了,自然也要带着他的朋友一起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