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结束,出来的韩盈扫过一众神情各异的官吏,再次看向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少女。
说跪在三四米开外的女子为少女其实不太合适,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明显是已经嫁做人妇,只是那张面孔着实稚嫩,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边郡各类消息传递较慢,婚俗落后,还是遵循少女来月经后便嫁人的习惯,十四五岁的少女做妇人打扮是普遍现象,周围人并不觉着有什么异常,唯独韩盈因周围女官吏较多,不是寡妇就是二十岁以后才娶赘婿的,今日乍见这么个年轻的,即便知道这有旧俗的缘故,还是觉着此女父母兄长有些禽兽。
韩盈明白,这种情绪是极为个人的,她并未让它干扰自身的判断,而是挥手让人停止对她的驱赶,听这年少妇人哭诉自己过来的冤情,准备看看到底是有心人想要试探她,还是别的什么情况。
只可惜,这想法很快落空了。
年少妇人胆子很大,自兰人就没停止哭诉,声音也挺中气十足的,唯独在说话上没个重点,除了说看到兄长被人杀了,是‘如君’指使外,还列举了一堆家宅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做举证,一点儿用没有不说,关键的自己是谁、丈夫,凶手在哪儿,用的什么凶器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提,申冤告状简直告了个寂寞。
听的很让人头疼,好在也能让韩盈确定,这不是试探,而是一场意外。
逻辑思维和社交能力是用进废退的技能,被禁锢在后宅,不与外界接触,只负责处理家事,甚至一些连家事都不处置的人,社交和表述能力便会极速下降,因为过往根本用不着这些东西。
而表述能力差带来的沟通费劲的情况,不可能只出现在这里,若有人指使,他肯定会在交流中发现这点,不是给这年少妇人写个告状,就得教她话该怎么说,不然,谁能保证韩盈一定能耐下性子听,而不是见年少妇人说的颠三倒四,觉着沟通不畅,不耐烦的直接将此事交给别人处理?
接风宴刚结结束,在外人眼里,她可是喝了不少酒呢!
当然,有外挂在手的韩盈此刻并没醉,顶多是微醺,判断和思考能力都没有影响,看着那年少妇人华贵的衣衫,她立刻放弃听对方反复哭诉的内容,对着左右便问道:
“可有人知她身份?”
“回刺史,此为卑职之妾。”
汲廉从出来后见到曹舒就觉着不妙,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听对方说看到了兄长的尸体,以及江应绑住那些下仆游侠带走的事情,整个人克制不住的冷汗直冒,恨不得和一个多小时前的曹肥一样,拔腿而跑。
可那完全是不打自招,摆明了告诉韩刺史他身上有鬼,而且这众目睽睽,兵卫严守郡府门口,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撑着,撑下去才有掩盖真相的机会!
强大的心理素质让汲廉还能站在韩盈面前,只是头上还是冒出细密的冷汗,脸上也是克制不住的慌乱,不过在自家妾室相争,出现死人,还被妾室暴露在前来视察
上司眼前的情况下,这种反应实属正常,哪怕是韩盈,在没有对边郡,乃至汲廉等人更清晰了解下,也觉察不出什么不对……吗?
对方的反应的确看不出问题,但韩盈还记得对方的身份和进城后他的表现,一个掌握兵权,和郡守郝贤似乎极为亲密的长史,又明显是献美的参与者之一的他,要说很干净,这就有点不符合常理了。
宋琳安稳且不急的态度,说明此处问题不算大,至少牵扯进来的人应该不多,那他们不会有太多反抗的胆气,而这些人已经无法在维持稳固的利益同盟,再加上自己的到来,内部矛盾催化极致以至于杀人也不是不可能,而如果是真的话——
想到这里,韩盈心差点都停止跳动了。
就两个环节而已,到底是怎么做到每走一步都对不上,时时刻刻都要有意外的?就不能让她先弄清楚怎么回事,利用完他们向匈奴传递些假消息在拿着证据清理吗!
好吧,是她想的太美了。
过往做事也是一步一个坑的韩盈迅速收拾好心情,意外死人和叛国有没有关系她不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去涉及此案,这样才能在汲廉有问题的可能下,给他能有手段掩盖真相的错觉,让他不至于狗急跳墙,但她也不能对此案一无所知,不然,就真要被糊弄过去了。
脑中快速思索着应对之法,韩盈面上还带着几分醉态,好似整个人因为宴饮喝了太多的酒而有些迟钝,她盯着汲廉看了几秒,随后又斜看了眼搀扶着自己的荣穆,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而后语气颇为责备的开口:
“修身治家,此为官吏之本,家宅不宁,如何治政?汲长史,你这做的不行啊。”
很多时候,话的好话和对人是好是坏那是两回事,就像之汲廉面对曹捷的时候说的贴心,实际上却是割他的利益给别人一样,韩盈这对汲廉看似责备的话语,反倒是在维护他。
这毕竟是死人,死的还不是家中的仆从和自己的后代,而是妾室的哥哥,妾室是主人的附庸,她哥哥可不是,那在法理上是正儿八经的民,此事完全是刑事案件,可韩盈一句家宅不宁,直接将定在了‘家’的范围,那性质便没有那么恶劣,对凶手的探查也可以不用那么仔细,仿佛可以由汲廉自己处理似的。
都是官场中人,汲廉岂能不明白韩盈的意思?他顿觉自己花心思挑选出来的人送的值,连声应道:
“韩刺史责备的是,是卑职失责,实在是让您见笑了!”
韩盈在向那年少妇人看了一眼,她还在啼哭,完全意识不到在自己和汲廉两句话间,便达成了任意涂抹她兄长的死因的共识,若非韩盈还有后续打算,那她豁去性命为自己兄长申冤的努力,也成了一场可笑的儿戏,甚至连她自己下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的人啊……
靠近权力地方,容不下蠢人,可谁又将她变得这么愚蠢,又将她推进权力的漩涡中呢?
酒精终究是对韩盈产生了些影响,她的情绪波动更加丰富了些,只
可惜现在不能做更多的事情来打草惊蛇,卫青连写三遍的慈不掌兵让韩盈长叹一声,她看着汲廉,似乎有着为难的继续开口:
“你这……都已经到了本官眼前,总不能不做处理,郝郡守,可有狱掾?让他去看一看,秉公处理了便是。”
“狱掾不太适合。”
比起来韩盈,郡守郝贤知道的明显更多一些,至少,曹肥的死绝对不会是后宅争斗,他可是招揽了不少贾商,当然,叫走私行商更对,若是别的时候,郡守郝贤绝不会放过这么好抓住长史把柄,让他以后为己所用的机会,但现在,在韩刺史在的这段时间,这些事离他越远越好。
不想让韩刺史发现什么,也不想让此事暴露的郡守郝贤仿佛极为顺从韩盈意思似的,找起来理由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