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想过要做一个正常人。”
从未对他人倾诉过的顾迟,一旦开口,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未等韩盈说些什么,他便继续道:
“我逼着自己去看父亲,看家仆叔舅,可一旦看到他们的面孔,那天的景象就会在面前浮现,还有满身血的乳母冲着我大喊‘迟儿,快跑!快跑啊!’我……我真的做不到再去看到乳母那时的模样。”
后面的内容太过于血腥,顾迟猛的闭上了双眼,声音也突然止住,熟悉的头晕和胃部不适再度涌了上来,紧接着便是肺中的空气好像被抽干,让人无法呼吸。
痛苦的喘息中,有温暖的手握住了他。
别样的触感,让人多了几分安定,顾迟下意识反握对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并逼着自己,尽快忘却这段回忆。
看他的模样,韩盈心中微微叹气。
远超人类极限的血腥,带来的绝非‘心理阴影’四个字就能形容,而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属于精神疾病的一种。
她不是专业的心理医师,只是粗浅的了解一些心理学常识,‘网络问诊’中,会宣称PTSD能够在心理治疗并负责药物治疗的情况下治愈,但实际上,这要看创伤的严重程度,是否及时治疗,以及有合适的药物等等,而身处于这个时代的顾迟,无疑是错过了每一项。
可错过这些的顾迟,却再一次向韩盈展示了人本身的坚韧。
严重的PTSD,会出现创伤再体验,也就是在意识清楚和处于睡梦中,脑海或者是眼前,都会不断出现当初所经历的场景,这会使人时刻处于警觉当中,易受惊吓,易怒,焦虑,而长久保持这样的状态,身体也会呈现病理反应,诸如心悸,头痛,全身不适等等,长时间不接受治疗的话,能让人的精神彻底崩溃,沦为世人眼中的疯子。
但顾迟明显克服了这些。
他没有黑眼圈,能够正常休息,面相也没有因为长时间处于惊恐状态而变得不同于其他人,目光对视间,也极为平静,基本与正常人无异。
就像是悬崖峭壁上长出的松树,坚韧的让人赞叹。
当然,这不代表着顾迟完全恢复了正常,只是呈现出病症中最轻的‘回避’状态。
相较于前者,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也远比一大堆患有PTSD,但因为能正常穿衣吃饭学习交流,能够伪装自己,所以被归为正常人的人情况好的多,后者才是慢性毒药和不稳定的定时炸弹,发现的时候,自身往往也已经被折磨的不轻,那才叫让人崩溃。
脑海中快速掠过这些念头,韩盈道:
“这不是你的错,别强逼自己。”
手上的力度突然重了一些,紧接着又突然松开,片刻,顾迟调整了过来,面上逐渐多了几分尴尬。
“我失态了。”
虽是这么说,可顾迟手并未抽回来,还是紧紧握着对方。
从眼缘,身份,情感等诸多角度来说,韩盈是他
最好的婚配对象,顾迟当然不像表现的这么糟糕,只是他的缺陷,终究要提前解释清楚才好。
毕竟从利益的角度来说,他不能见男子的隐疾,一定程度的确有利于韩盈,但更多情况下,是人们怀疑韩盈作为一个尚院,为何选择这么个有隐疾的男子作为夫婿,进而觉着她眼光不行。
而身为尚院,她的夫婿必然会参与很多正式场合的交际,总会有需要见到其他成年男性的时候,可这些人,顾迟是没办法正常见的,若是韩盈不知道他的情况,再加上听闻这些时日,他能在外界走动,保不齐她就觉着自己并没有那么严重,觉着他能强撑一下,在些特殊的场合,正常的和他们见面。
还是说清楚情况,由对方选择更好。
“无碍。”
顾迟心中忐忑,却见听完的韩盈并未露出迟疑和后悔的神色,而是摇了摇头,慢慢讲道:
“人躯之伤,重为断臂断腿,无可复原,心疾同是如此,伤重者失魂失智,如草木般不知七情六欲,饥饱冷热,轻者如你这般,却也为断臂之伤,与人弱,意志不坚并无关系,只是心疾隐蔽,表现形态也各不相同,不像断臂那般明显而已。”
“就像,一些久经沙场的将士,脾气暴虐,极为漠视人命,与兽无异,难以相处,其实也是心疾,只是大家看着他们行动举止正常,不觉有疾罢了。”
这是一段顾迟从未听到过的话。
被救回来,发现他不能与人接触后,父亲一开始还好言安慰,可见他迟迟不能恢复,各种指责便劈头盖脸而来,哪怕是他说了原因,可父亲的反应,竟是嗤笑一声,说将士见的残肢断臂,肠穿肚烂多了,怎么不会像他这样?乡间也有稚童为父复仇杀人,也未见他这般懦弱的,生的好像不是个儿子,而是个女儿!
顾迟觉着,成年的自己,应该已经不在意幼时被父亲全方位的否定,可此刻听韩盈的解释,眼眶竟还是克制不住湿润起来:
“竟是如此?”
韩盈伸手,抚去了他眼中滑落的泪滴,轻声应道:“对。”
性别的约束,并非因为顾迟长久的养在宅院中而消失,即便此刻他应该痛哭缓解过往那么多年的压抑,却终究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出声,只有几声哽咽混合着泪水,而这也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便再次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也不敢继续再提及此事,而是正色道:
“我有心疾,按常理并不与您相配,未曾想能得此垂怜,我心愿之,只是如此,有损尚院名誉,我想等那颂文扬名后,再请您命媒人上门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