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疠人坊外。
雪珠子簌簌飘落在肩上,沈烬站在廊檐下,一身银白底色翠纹织金锦羽缎斗篷,那双眼眸浸润在黑夜中,深不可测。
庭院中央跪着一个男子,男子披头散发,瘸着一只脚,不住往阶上的沈烬叩首。
“大人明察,小的真不知家中老父患的是时疫。”
他痛哭流涕,一面说,一面还抽自己的耳光,“若我真的未卜先知,我爹也不会走得这么快,求大人明察!求大人明察!”
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上,血迹蜿蜒,道道触目惊心。
沈烬面不改色,他转首侧目,轻瞥身后站着的章樾。
章樾心领神会,垂手上前:“主子,此人本是汾城人士,数月前因赌钱赔光家底,后又带着一家老小逃出汾城,半个月前才回来。”
沈烬摩挲着指尖的青玉扳指,若有所思:“半个月前……”
正好在汾城爆发时疫之前。
章樾沉声:“是,他入城时正好赶上城中风寒盛行,所以官兵也不曾多查。”
却不想那马车上的人染上的是时疫。
男子本就是老赖,品行不端,随意将父亲丢在家中便撒手不管,街坊邻里有人看不过去,好心给他父亲送去吃食和药饵,孰料却因此为自家招惹上祸端。
城中最早发现时疫的人家,都和男子住在同一条巷子,还有人曾见过男子在巷口前的水井鬼鬼祟祟。
话落,又有官兵捧着漆木锦匣上前,锦匣打开,满满当当装着十锭金子,晃了众人满眼。
锦匣是在男子院中的槐树下挖出的,证据确凿。
这场时疫并非偶然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章樾:“人证物证俱在,主子,可要我将他……”
沈烬倏尔抬手,暗金织线绣的广袖落在茫茫夜色中,拂去空中飞雪。
沈烬轻声嗤笑:“你们是在何处发现他的?”
章樾怔愣:“……城门口。”
那时男子正要出逃,还好章樾及时带人赶到,不由分说将他拦下。
章樾不明所以:“主子,可是有何不妥?”
沈烬唇角勾起几分讥诮,目光似有若无在那锦匣上掠过。
他眼中神色不明:“既然是出逃,为何会将金锭留在家中?”
章樾一时语塞,迟疑道:“或许是怕路上出了变故?想过了风头再回来?”
沈烬轻哂。
寻常人或许会这般想,可男子是名副其实的赌狗,本性难移。即便只有一成的运气逃过官兵的眼睛,他也会不假思索奉上自己所有的赌注。
阶下的男子仍是痛哭流涕,眼见自己藏在自家的金锭被挖出,眼神变幻莫测,直嚷嚷着那金锭是自己在赌场赢来的。
沈烬慢悠悠:“还有一事。”他视线淡漠越过庭院中央的男子,“若他父亲真是时疫,他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就不怕被染
上?”
章樾猛地仰起头:“……主子是说,他手上有良药?”
章樾声音不低,顺着飞雪飘落到男子耳中,男子面露惊恐,仓皇失措,直呼自己是冤枉的。
“大人,小的真的不知什么良药不良药的,大人若不信,可上我家看看……”
章樾望向沈烬,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章樾并不擅长弯弯绕绕。他垂首,等待沈烬发号施令。
夜色浓密,飞雪如搓棉扯絮,沈烬站在廊檐下,遥遥地似是听见鼓楼传来的钟响。
寒意料峭,男子的哀嚎声在空中久久回荡,不绝于耳。
他淡声:“罢了。”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落下,跪在地上的男子霎时眉飞色舞,连连叩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沈烬轻声:“我听闻楼兰有活剥人身做药饵一说,去找张太医来,看看传言是真是假。”
男子面如灰土,登时叠声惨叫,声音落在阴暗夜色中,凄厉悲凉。
雪大如席,许是看见不远处的剥皮凳,男子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一把挣开官兵的束缚,猫着腰抄入小径,拔腿往疠人坊跑去。
矮小的身影穿梭在夜色中,身后是举着火把穷追不舍的官兵。
疠人坊多为染上时疫的病患,此刻夜已深,坐更守夜的侍从难免心生疲惫。
忽听小道上有喧嚣声传来,侍从还当自己是在梦中。
男子一面跑一面喊:“他们要杀了我们!快跑!快跑啊!”
他横冲直撞,声音尖锐刺耳,撕破黑夜的平静。
疠人坊内有人闻言起身,多日的病痛和亲人的离世早就加剧他们心中的愤懑怨恨。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留在这里横竖都是死!倒不如和他们拼了!”
“拼了拼了!”
“我要出去见我娘最后一面!我没病!我根本就没病!”
疠人坊大乱,有人抱头鼠窜,有人趁机外逃,关在最深处的都是高热不退的病患,乱哄哄的一群人四处逃窜。
侍从吓得连连往后退,手中的明瓦灯掉落在地,火红的烛光一点即灭。
黑夜的沉寂褪去,章樾护着沈烬上马,他眉眼难掩焦虑:“主子,这些人多为病患,若是主子有个万一……”
沈烬面无表情,翻身跃上烈马,织金斗篷在风中翻卷,他手执神武弓,弓弦攥紧。
从官兵手中逃脱的男子早混在茫茫人海中,他自以为躲过一劫,洋洋得意。
甫一转首,男子登时僵立在原地。
火光簇拥在沈烬四周,他高坐在马背上,一双深沉黑眸睥睨,望着众生犹如在看低贱弱小的蝼蚁。
风雪横亘在两人中间,沈烬抬臂拉弓,箭矢对着的,正是自己的脑袋!
男子哑然失语,瞪大眼眸难以相信。求生意志驱使,他本能抱住脑袋,撒腿往人多地方冲去。
四下乱成一团,沈烬眼睛微眯,箭矢再一次对准了逃窜中的男子。
蓦地,一道青灰色身影从人群窜出,那人浑身脏兮兮,满是黑土尘埃。
他扑跪在地,冲着沈烬哭喊:“主子,府上出事了,明姑娘她、她……”
奴仆跑得上气不接下去,哽咽声音落在凛冽风雪中,似断弦的哀乐。
沈烬听不清他的话,只依稀闻得明窈的名字,他双眉渐拢,眨眼之际,先前的男子已经混在重重人影中,不见踪影。
沈烬面色铁青。
奴仆哭喊着:“明姑娘她……”
话犹未了,一声急促的马鸣骤然响起,沈烬策辔飞奔,四下众人作鸟散,尘土扬在奴仆脸上。
他满眼满脸都是泪水,耳边马蹄践踏,沈烬攥紧缰绳,扬长而去。
头也不回。
夜已深,四喜满脸焦灼,急促不安在原地团团转。
南院的火早早灭去,只剩零星的火光。
明窈住的暖阁早不见往日的光景,横梁掉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四面墙上烧得黑乎乎,面目全非。
冷风侵肌入骨,四喜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小声啜泣。
她本来还心怀侥幸,想着明窈兴许先一步逃出南院,可她寻遍府上每一个角落,也不见明窈的身影。
四喜一颗心渐沉,只觉明窈或许凶多吉少。
远远瞧见有人往这处跑,四喜慌不择路站直身子,是先前出府送信的奴仆。
四喜着急,拽着人叠声道:“如何了,二殿下回来了吗?他可有人让人去寻明姐姐?”
奴仆哭丧着一张脸,含糊不清道:“没、没有。”
四喜急道:“你没说明姐姐的事?”
奴仆脸上泪水纵横,抽噎着道:“说了,我都说了,可二殿下他……”
四喜万念俱灰,跌坐在地。
……
明窈不知自己睡到何时。
凄厉的冷风在耳边呼啸,她缓慢睁开沉重眼皮,入目是一座残破不堪的破庙,横梁上结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
风从破了洞的门灌入,惊起阵阵冷意。
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杂草,明窈坐在神龛前,抬首往前望去。
柴火簇在破庙中央,点点星火撑起夜色的一抹明亮。
手上还覆着浅淡的一层灰烬,明窈意识逐渐回笼。昏睡前最后落入自己眼中的是……
她遽然扬起头,左右张望。
四下杳无人声,只依稀闻得有破裂声从火堆中传来。
孟少昶留下的那把油纸伞早不见踪迹,唯有杂草风雪相陪。
倏地,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鞋履落在雪地中,并不明显。
明窈屏气凝神,注目往门口望去。
破洞的木门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借着那一方小小的洞口,隐约可见站在门外的身影。
木门“嘎吱”一声推开,尾音拉长,像是有人从后面牢牢扼住一个耄耋老人的喉咙。
那声音刺耳尖锐
,在萧寂黑夜中留下长长的一道。
门开了。
黑影逆着雪色,一步步朝明窈走近,手上撑着的油纸伞随意支在墙上。
再寻常不过的油纸伞,并非是孟少昶留下的。
火光摇曳,零星光影跃动在来人眉眼。
徐季青一身常袍,手里还拎着一包干粮,望见明窈睁开的双眸,他也只是诧异一瞬,而后面色如常:“……醒了?”
明窈皱起双眉:“怎么是你?”
她往后张望,倚着的朱红柱子彩漆剥落,露出原本的模样。
破庙静悄悄,云影横窗,倚着窗外稀薄的夜色,徐季青的影子逶迤在地。
他并未走上前,只在离明窈三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下。
大抵是先前生了重病,徐季青身影羸弱单薄,一张脸瘦脱了相。
明窈扬高声音:“徐大人这是想做什么?”
自得知徐季青知晓自己的身份后,明窈时常让人盯着西院的动静,只是那日后徐季青好似又陷入沉沉昏睡中,甚少有清醒的时刻。
明窈松懈之余,又疑心徐季青是在装睡。
身上高热未退,脑子晕晕沉沉,犹如千万斤重。
明窈手心握着金簪,尖锐的簪子在掌心刻出道道伤痕,明窈强撑着保持清醒。
徐季青面色从容,伸手拨动柴火,火光跳动,明明灭灭。
他淡声道:“受人之托。”
明窈脸上的狐疑更深。
徐季青缓缓转过头,落在明窈脸上的目光平静如镜,荡不起半点波澜涟漪。
他静静凝望着明窈,那双如墨眸子温和淡然,似陷入长久之前的回忆。
“我曾答应过一位故人,护你周全。”
夜色如水,冷风横行的破庙中,火光忽明忽暗,那把油纸伞静静伫立在风雪夜中,似故人相伴。
徐季青缓声道:“汾城和汴京都不适合你,明早会有船到渡口,我已经提早打过招呼,只要你……”
明窈忽然出声打断:“我现在是在城外?”
徐季青不解,须臾,才点点头:“是。”
明窈双眉紧蹙:“城门戒备森严,你怎么出来的?”
徐季青面色微沉。
他本来是提早买通了守城的侍卫,可今夜不知疠人坊发生了何事,城门口乱成一团,徐季青趁乱带着明窈出城。
深怕被人发现端倪,他不敢久留,一路策马狂奔,直到离城几十里路看见破庙,徐季青才稍作停歇。
兴许是疠人坊的变故棘手,一直到下半夜,身后也不曾有追兵赶上。
明窈:“南院的火是你让人放的?”
徐季青摇头:“不是。”
他本不想在今夜动手,不想明窈住的南院忽然起火,徐季青深怕再有变故发生,只得临时改动行程。
幸好沈烬被疠人坊绊住脚,一时脱不开身,无暇顾及明窈的去处。
徐季青薄唇
透着孱弱之色,他掩唇低低咳了两三声:“待天明我就送你离开……”
明窈沉吟片刻:“徐大人真的以为疠人坊闹事是意外吗?”
徐季青神情凝重:“什么?”
山上积雪沉甸甸,单薄的枯枝承受不住重重积雪,咔嚓一声断开在地。
孤雁喑哑掠过长空,风雪在破庙上盘旋。
而后,万籁俱寂。
忽然,破败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来人凶神恶煞,却是两三个粗壮的男子,他手上提着一个小厮,却是先前服侍徐季青的。
小厮被人一脚踢在地,哭着喊着朝徐季青爬去,一叠声在地上磕头。
“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小的也是被逼无奈,他们、他们……”
一语未落,后背又一次被人重重踢了一脚。
小厮连滚带爬,整个人狼狈在地上滚落,满头满脸都是灰。
徐季青猛地从地上站起,目瞪口呆瞪着小厮,难以相信:“你、你……”
话落,又沉沉咳嗽一两声。
门口的刀疤男哈哈大笑,拱手抱拳:“徐大人不必惊慌,我们兄弟几个也是奉命行事。”
短刃出鞘,在火光下泛着冷白光影,瘆人灼眼。
刀疤男目露凶光:“我等也是拿钱办事,只要徐大人配合,我们也不会为难大人。”
雪大如席,寒风卷入破庙,老旧的木门在风中发出苟延残喘的声音,无比凄凉哀怨。
枯枝败叶堆起的柴火堆支着细碎光影,徐季青错愕定在原地,望着小厮的目光痛心疾首。
小厮伏跪在地,眼见刀疤男绑起徐季青和明窈往外走,忙不迭朝前追去,对着刀疤男点头哈腰。
“大、大哥,事情我都办妥了。”他双手不住地在长袍上摩挲,欲言又止,“那个说好的二十两……”
刀疤男冷笑一声,随手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咕咚一声往地上丢去。
小厮急不可待,慌忙朝钱袋子扑过去,双眼泛着精光,
电光火石之际,只觉脖颈一阵凉意掠过。
小厮双目圆睁,不可置信捂着从自己脖颈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双腿一软,整个人缓缓滑落在地。
鲜血溅了一地,还有两三滴落在钱袋子上。
刀疤男低声笑笑,他嗓子粗哑,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钱袋子,随意拂去上面的血珠,又重新揣回怀里,对着徐季青和明窈咧嘴一笑。
“背主的玩意,杀了就杀了,徐大人不会怪我多管闲事罢?”
北风森冷,小厮的脑袋歪在一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还睁着。
破庙再次陷入沉寂。
……
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牢牢捆住,明窈同徐季青被关在舱中,舱内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江上水波荡漾,少顷,借着外面稀薄的夜色,明窈终于看清舱中的一切。
掉漆的八仙桌上立着一小盏油灯,是行船之人惯用的。
明窈双眉渐拢,她身上还发着热,脑子沉如铁,四肢抬不起力。
掌心的金簪转动好几周,依旧割不断麻绳。
窸窣动静落在冷清夜色中,自然瞒不过舱外三人的耳朵。
刀疤男站在甲板上,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喽啰。小喽啰听见里面的动静,咧嘴勾起几分嘲讽:“大哥,你真不怕那小娘子跑了?”
刀疤男不屑一顾:“这是在江上,她难不成还会凫水不成?再说那一位……”
刀疤男忽然收住声,不再往下说,只是狠狠往地上轻啐了一口,“船行至何处了?”
小喽啰毕恭毕敬:“再有五里路就出汾江了。”
刀疤男转首去看案几上的百刻香,双眉皱成一团。
小喽啰揣测他的心意:“大哥,可要让他们加快行船?再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若是让官兵看见了……”
刀疤男摆摆手:“让他们慢一点,这破船晃得老子头晕。”
小喽啰面露惊讶,却也不敢忤逆刀疤男,急急转身去吩咐人。
二人的声音并不避讳,一字一句落在舱内明窈和徐季青耳中。
两人对视一眼,须臾,徐季青转过头,讪讪道:“今夜之事,是我对不住明姑娘在先。”
是他行事莽撞,才让两人都落入狼窝。
舱外重新点了灯,如一点渔火坠入江中。
明窈侧目轻瞥,声音压得只剩气音:“你先前说的‘受人之托’是何意?”
光影模糊,徐季青偏首,定定望了明窈许久,方收回视线。
徐季青声音淡然:“字面意思罢了。”
夜色悄无声息飘落在舱内,模糊光影落在徐季青眼底,缓缓扯出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他曾听孟少昶提过明窈,也曾在孟少昶那见过明窈的画像。
狱中匆匆一面,孟少昶依旧如初见时那样清隽明朗,翩翩公子。他身上落满脏污和血迹,可那双眼睛望人时,依旧明亮澄澈。
他没求过徐季青什么,只说若是有朝一日遇见明窈,替他照拂一二。
“我从未失信过她。”身上受了刑,孟少昶说话都有些牵强。
只能强撑着扯动嘴角。
徐季青声音喑哑,落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说不出的悲凉哀恸。
“他最后挂念的,也只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罢了。”
舱内长久的沉默。
渔火星星点点,在雪雾中忽明忽暗。
簪子掐入掌心,明窈偏首,许久方将嗓子的哽咽咽去。
她唇角挽起浅淡笑意:“徐大人的故人,还真是重情重义。”
徐季青猛然抬眸:“你……”
明窈垂首敛眸:“能和那样的人相识相交,定是运气顶顶好的人。”
长夜漫漫,江上渔火明灭,晦暗不明。
明窈眼中一点湿润无声落在黯淡黑夜中:“可惜我不是。”
徐季青双眼瞪得更大
,刚要说话,小船突然剧烈晃动,先前还耀武扬威的小喽啰此刻却慌了神,忙忙将船往前划去。
他声音都在打颤:“大哥,官兵!是官兵追来了!”
……
江岸边。
杂草丛生,马蹄踏踏。
章樾纵身跃下马背,疾步朝前走去。
四面鸦雀无声,只余江水翻涌。
杂乱草地上横躺着一人,那人口中鼻子都出了血,肩上的利箭还留有余力,在空中振动。
男子正是先前被沈烬审问的赌狗,许是常年混迹在赌场,这人警戒心极强,又擅长逃窜。
章樾屏息凝眉,手指凑近男子鼻尖,半晌才起身往回走。
他朝沈烬拱手:“主子,人已经没气了。”
章樾皱眉往四周张望,此地离城门几十里路,荒郊野外,不见一点人烟。
“他倒是命硬,深深受了三箭,竟还能跑这么远。”
沈烬不以为意:“你以为他是命硬?”
举目望去,山林萧瑟冷清,半点人声也无。
沈烬攥紧缰绳,声音缓慢:“费尽心思把我们引到这里,总不会只有命硬一说。”
早有官兵前去山林搜寻,可除了白茫茫一片雪色,再不见有其他。
接二连三有官兵从山林深处走出,半跪在沈烬马边回话。
“回禀主子,南边无人。”
“北边无人。”
“西边无人。”
山中寂静,朔风掠耳。
章樾拱手:“主子,此地崎岖低洼,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城……”
沈烬忽的抬手打断,他目光落在江面上一点黑影,沉声:“那是什么?”
章樾一惊,遽然转头去看。
水天一色,雾霭蒙蒙,江水在夜色中翻涌,定睛细看,方能瞧见一点细微渔火。
章樾浑身一颤,扬手下令:“——追!”
火把点亮了山林,先前躺在地上的男子早在马蹄践踏下成为一滩烂泥。
江边围满官兵,簇簇明火照亮黑夜。
刀疤男立在船头,一言不发,片刻后方道:“把船划过去。”
小喽啰讶异:“……啊?”
刀疤男一巴掌扫过去,压低嗓子粗声粗气:“把船划过去,看好里面那女的,我自有办法。”
话落,又扬高嗓子朝江边的人喊:“大人,我们是张家的下人,我家老太爷病重,我们正急着赶回老家去。”
小船渐渐靠边,刀疤男笑得憨厚,朝江上的官兵抱拳行礼,“我家少爷这两日哭哑嗓子,不便说话,劳烦各位大人行行好。”
话落,又搀扶着徐季青走出船舱。
刀疤男手中短刃抵在徐季青后背,他声音如淬了毒:“胆敢乱说一个字,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了她。”
江上漆黑,船蓬挡住了点点光影。
徐季青半边头发拢在脸上,闻言僵硬一瞬,而后点点
头,照着刀疤男所言咳嗽两声,抬起的袖子挡住大半张脸。
船上昏昏沉沉,官兵举着火把,厉声喊道:“船上可还有人?”
刀疤男点点头:“还有我家少夫人。”
官兵又问了几句,刀疤男不慌不忙,有问有答,面上无半点慌张心虚。
舱内悄然,明窈脖颈上横着一把匕首,刀刃锋利,在夜色中泛出森然可怖的光影。
约莫是觉得明窈不过一个弱女子,刀疤男只留下一人看紧明窈。
明窈刚往前动半寸,颈间的刀刃立刻加深半寸。
殷红血丝渗出,染红衣襟。
耳边阴沉沉的声音落下:“别乱动。”
舱中的动静自然引不起江上人的注意,明窈气息急促,她脑中飞快转过几个念头,强撑镇定道。
“官兵搜查,若是不亲眼还到人,定不会相信的。”
如明窈所言,下一刻,岸上就传来官兵冷冰冰的追问:“我如何信你?”
刀疤男讪讪笑了两声,朝小喽啰使了个眼色,让他“扶着”明窈站起,他朝明窈阴测测一笑。
光影落在刀疤男脸上,犹如恶鬼缠身。
当初在破庙一刀斩杀徐季青背信弃义的小厮,刀疤男也是这般笑的。
“少夫人,江边风大,少爷身子骨弱,你快些扶他回去,这儿有我就成。”
黑夜忙忙,只见一双柔荑露出舱外。
那双手莹润白净,似是上好的玻璃种。指甲染着凤仙花汁,确实是女子的手无误。
明窈的手刚碰到徐季青的袖子,立刻被人往后拽回,连带着徐季青也被拖回舱内。
身后恶狠狠的恐吓也随之落入明窈耳中:“再动一下,我就……”
刀刃加深一寸,再往上,便是明窈的眼睛。
明窈惊魂未定,她双唇紧抿,心跳如擂鼓。
刀疤男的身份未明,倘或失去这回机会,只怕日后凶多吉少。
舱中不得半点光影,明窈抬首往外望去。
船头的刀疤男正对着官兵点头哈腰,满身肥肉掩在厚重棉袄下。
自己和徐季青都被挟持着,倘若沈烬……
江边,官兵如实回禀,刀疤男的话挑不出半点错处,且小船窄小,最多只容五人。
官兵半跪在地:“主子,可要我等上船查看一番?”
沈烬高坐在马背上,一双黑眸深不可测,雪珠子无声飘落在他手背,冷意森寒。
江面波涛荡漾,盈盈雪珠子洒落,如点点星光。
船头的男子卑躬屈膝,老实巴交垂手侍立,见船在水面上打转,又让船夫把船撑近些,不远不近泊在岸边,和寻常百姓无异。
沈烬声音不高不低:“不必了。”
他策辔调转马头,“让他们走罢,我们回去。”
刀疤男眉开眼笑,对着沈烬连连作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话落,他又朝船夫看了一眼,笑
着踏入舱中。
船夫心领神会,手中木浆一划,当即荡离江边。
舱内明窈和徐季青面色俱变,刚要动作,忽听空中凌厉一声响。
“咕咚”一声重响,方才还得意洋洋、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刀疤男重重倒在地上。
他眉心正中一支羽箭,箭矢尖锐锋利,从后脑勺直穿眉心,刀疤男一双眼睛还睁着,汩汩鲜血从他眉间窜出。
变故突如其来,始料未及。
船夫吓得愣在原地,挟持明窈的小喽啰也惊得没了声。
明窈趁机狠狠推开人,整个人趔趄着窜出舱外。
夜色如华,岸上一人高坐在马背上,遥遥眺望着江面上的血腥。
沈烬手执利箭,冷风拂过他的大氅,雪珠子簌簌横亘在两人中间。
明窈双手双足都被麻绳扣住,她整个人摔在船头,狼狈不堪。
船夫还沉浸在怔愣中,忽然又一箭穿过江面,直中他心口,手中的木桨滑落,船夫整个人往后仰起,扑通一声落入江中。
翻涌的江水惊起岸边众人,火光再次点亮,数百名弓箭手调转箭头,直直朝着江上的小船。
章樾目露惊慌:“那是明姑娘,她怎么会……”
话犹未落,一人倏然从舱内跑出,正是之前跟在刀疤男身后的小喽啰。
徐季青失声惊呼:“小心——”
电光石火之际,徐季青挣扎着扑在那小喽啰后背,本该落在明窈身上的匕首应声落地,小喽啰反应极快,一脚将徐季青踢入江中。
他从地上抄起匕首,横在明窈脖颈往后退去,怒吼:“都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我就杀了她!”
剑拔弩张。
江水冰冷彻骨,徐季青一只手在水面沉浮两三下,而后消失不见。
明窈瞪圆双目:“徐大人!”
一语落下,横在自己脖颈的刀刃又往前半寸,血珠子滴落在刀刃,触目惊心。
江岸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眼见局势骤变,人人皆将视线投向沈烬。
挟持明窈的男子还在大声喊叫,那声音穿过江水:“把箭放下,把箭放下!”
章樾悄声命人下水救徐季青,又策马行至沈烬身旁,今夜随他们出来的都是队里的精卫,对沈烬忠心耿耿,为马首是瞻。
其中不乏有善凫水之人。
章樾压低声音:“主子,明姑娘还在他手上。”
章樾想先同对方虚与委蛇,再做打算。
船头上的男子还在叫嚣:“把箭放下,不然我真、真动手了!还有,给我准备两大箱金子!”
利刃正对着明窈,男子咬牙切齿,笑得疯颠:“这笔买卖够义气罢,二殿下?”
沈烬不语,只是淡漠望着被男子挟持的明窈。
数百名弓箭手齐齐对着自己,男子笑意渐敛,往后望一眼汹涌江水:“既然二殿下舍不得金子,那我便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话落,竟要
拖着明窈一齐落水。
沈烬从始至终不曾动过眼皮,火光照亮的半张脸,沈烬唇角弯起,随意唤了一人上前。
“他这是在威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