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战战兢兢,半跪在地上不敢回话。
沈烬也不在意,好整以暇抬高手中的弓箭。
男子大惊失色,身子抖如筛子,又将明窈挡在自己身前:“别过来别过来……”
沈烬不为所动,他抬臂。
一时之间,弓箭手齐齐抬臂,箭矢直对船上的男子。
男子瞳孔骤缩,喃喃自语:“怎么会如此,不是说二殿下最看重的人是你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男子念念有词,神态疯癫。
明窈趁其不备,忽而一脚踩在男子脚背,她猛地推开人,纵身往江水跳去。
“你——”男子骇然,正想着跃下江,倏地只听箭矢穿过骨肉之声,一支箭利落穿过他的胸膛。
他转首,一双眼睛瞪得老圆,难以置信望着江边的沈烬。
夜色静悄,铺天盖地的白雪掩去了所有。
……
天色渐明,府中各处点着灯,一夜灯火未歇。
四喜跪在地上,一双眼睛早哭得红肿:“他们非说明姐姐染了时疫,不让我留在南院,我回去的时候,南院、南院已经烧成灰,明姐姐也不见了。”
四喜叠声向沈烬磕头,“二殿下,明姐姐本就高热不退,今夜又是、又是……”
她泣不成声,只连连向沈烬叩首:“求殿下救救明姐姐!救救明姐姐!”
暖阁中央供着一方银火壶,张太医从屏风后转出,笑着朝沈烬道:“殿下放心,明姑娘所染的不过是寻常风寒,并非时疫。只是她本就在病中,今夜又落水受了惊吓,恐怕还得将养些时日。还有……”
张太医欲言又止,往四周张望一眼。
奴仆婆子心领神会,齐齐福身告退。
张太医拱手上前,低声道:“明姑娘此番伤了根本,日后子嗣怕是……无望了。”
张太医摇了摇头,扼腕叹息。
宫中女子若无孩子伴身,只会举步维艰,且明窈还是无名无份的。
这话张太医从前也和沈烬提过,不过那时为的是明窈吃避子药一事。
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中燃着月至香,氤氲香气飘渺满屋。
沈烬静静望着往上升腾而起的青烟,少顷才挥袖:“知道了,你先出去。”
他起身,袖口染上点点月至香,并不浓烈。
徐季青刚被人救起,还在西院,张太医匆忙告退,佝偻身影落在晨雾中,步履匆匆。
缂丝屏风后,明窈奄奄一息躺在霞影纱后,那双盈盈秋眸轻闭。
她气息微弱,白净的面容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血色,整个人平静得似要羽化而去。
冬日的江水彻骨寒冷,被救上时,明窈唇角惨白如纸,整个人僵硬不动,半点气息也无。
众人差点以为救不过来。
晨曦微露,云影横窗。
连着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歇,庭院寂寥空荡,积雪皑皑。
沈烬站在榻前,那双凛冽眸子平淡无痕,落在明窈如凝脂青玉的手上。
白净手腕上伤痕道道,是麻绳留下的痕迹。
明窈一双柔荑似软弱无骨,任由沈烬拿捏。
“那是我家少爷,还有少夫人。”
恍惚间,耳边好似响起刀疤男憨厚的笑声,他称徐季青为少爷,而明窈,理所当然是少夫人。
……少夫人。
沈烬哑声一笑,那笑意不达眼底,落在冷清萧寂的暖阁中,无端让人生出阵阵寒意。
落在明窈手背上的手指逐渐上移,而后停在明窈唇角。
略带薄茧的指腹压在明窈唇上,稍稍用力。
榻上平稳的气息骤然被打断,睡梦中的明窈似有所感,高高一双峨眉拢起。
她转过头,避开了沈烬。
沈烬眸色一沉,不由分说扼住明窈的下颌,指腹带着冷意。
往前推去,直至压在明窈喉咙处。
力道加重。
窒息和恐慌刹那遍及全身,明窈下意识想要挣脱束缚,可手指还没碰到那人,立刻被轻而易举桎梏住,反剪在枕边。
喉咙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干呕,咳嗽声悉数消匿。
明窈挣不开,脱身不得。
眼角泪水无意识淌过,浸润了锦衾,她喃喃。
“公、公子……”
明窈唇齿间艰难吐出二字。
霎时。
似万物回春,冰雪消融。
抵在喉咙的窒息不再,明窈气息渐渐平稳,长睫上还挂着莹润泪珠,她茫然睁开眼。
檀香木鎏金宝象缠枝榻上悬着连珠帐,点点烛光摇曳,满室暖香萦绕。
沈烬慢条斯理站在榻前,长身玉立,他垂首擦拭指尖,目光悠然落在明窈脸上。
明窈眼中泫然欲泣,她似乎还沉浸在梦中,又或是还是在汾江那一叶漂泊无依的小船上,冰冷森寒的江水包裹着自己,层层笼罩在她四周。
她喃喃自语:“我、我是回来了吗?”
余光瞥见榻前的沈烬,明窈唇角挽起笑意,那笑容稍纵即逝,随即被身上的疼痛埋没。
双手双脚都被绑了一夜,又在江水中浸泡了半个多时辰,明窈只觉五脏六腑都冷得厉害,如身在冰窖。
唇角忽的有温水沾染,却是沈烬端着茶碗,凑至她唇边。
明窈从茶杯中扬起双眸,一双眼睛澄澈润泽,她就着沈烬的手,一点一点喝光茶碗中的温水。
沈烬低声勾唇,轻嗤:“还以为胆子有多大。”
他平生最恨他人胁迫自己,倘若明窈晚跳江半步,兴许真的会步那男子的后尘,死在箭下。
明窈眼睛弯弯,她嗓子还沙哑着,说话也不如平时利索,明窈气息不定
,她笑笑,眼中好似又湿润几分。
“我只是、只是不喜欢他们威胁公子。”
嗓音哽咽,啜泣溢满胸腔。
明窈唇角笑意浅浅。
沈烬垂眸凝视,黑眸晦暗深沉。
还在汾江之上时,明窈显然是害怕不安的,往日那双明亮秋眸仓皇失措,隔着遥遥江水和沈烬相望。
明窈理应恨沈烬的,可是没有。
那双盈盈秋眸望着沈烬一如既往,不曾有过片刻的改变。
明窈又说了什么,沈烬不曾听清,只听她最后言笑晏晏道:“我信公子。”
窗外树影婆娑,似是有鸟鸣声响起,孤鹜齐飞,抖落满身的寒雪。
满室杳无声息,针落可闻。
沈烬盯着明窈半晌。
蓦地,落在明窈后颈的手指陡然加重力道,沈烬抬手捞过明窈后颈。
气息渐弱。
……
暖阁又一次掌灯。
张太医须发皆白,好不容易将命悬一线的徐季青救回,猝不及防听见沈烬的召见,还以为是出了大事,急急提着药箱赶来。
落日西斜,鎏金香炉中燃着安息香,青烟袅袅,如似云端。
张太医隔着帐幔为明窈把完脉,一张脸变幻莫测,许久,才讪讪从内间转出,朝沈烬拱手。
“明姑娘只是劳累过度,加之气血不足,所以才会晕倒。”
张太医抬眼,悄悄觑着上首的沈烬,颤巍巍拱手道,“二殿下,明姑娘身子还未大安,有些事还是得慢慢来,不可、不可……”
张太医满脸涨得通红,低垂着脑袋不语。
沈烬挥挥手,示意张太医退下。
银火壶中的金丝炭又重新添了些,点点星火发出细微声响。
沈烬转过缂丝屏风,隐约闻得帐内传来的两声咳嗽,那声音压得极低。
明窈一手撑在榻上,还未起身,忽见霞影纱被人挽起,明窈遽然抬眸,眼中慌乱一瞬。
过了半日,明窈手腕上麻绳的伤痕又深了几分。
暖炉中青烟未尽,空中暗香浮动,丝丝缕缕的香气在屋中蔓延。
沈烬眸色再度暗下。
白日的事历历在目,明窈陡然一惊,下意识想要抽回手,不想却被沈烬牢牢攥住。
他眼中冷冽:“……躲什么?”
沈烬手指灼热有力,不容明窈动弹半分。
明窈仓皇往后躲去:“公子,我……”
话音未落,却见沈烬从一旁的螺钿小柜中掏出一个细细瓷瓶,那是宫中上用的金创药。
药膏薄薄一层涂抹在手腕处,生出阵阵凉意。
檐下奴仆提着羊角宫灯,在暖阁外细声细气回话:“主子,明姑娘的药熬好了。”
随着药汁送上来的,还有一小碗不曾兑水的蜂蜜。
蜂蜜黏稠甜腻,是西兰进贡的,名为桂香蜜。
明窈一怔:“这是…
…公子吩咐的?”
沈烬泰然自若:“你不喜欢?”
他偏头,眼角那颗泪痣恰好落入明窈眼中。
层层帐幔轻掩,随风晃悠。
明窈一时失神,恍惚间好像一脚踏入金陵的炎炎盛夏。
蝉声满耳,林叶拂动。
孟少爷自幼奴仆随侍左右,自然不知蜂蜜需兑水。
明窈当时中了暑溽之气,躺在凉榻上懒怠动弹,见孟少昶递碗过来,还以为是小厨房送来的香薷饮解暑汤。
猝不及防喝下大半碗蜂蜜,明窈险些呛住,连声咳嗽,话都说不出,只能拿眼睛瞪着孟少昶。
孟少昶满脸无辜,一面给明窈扇风,一面狐疑:“你不喜欢?”
孟少昶问得认真,明窈被气笑,咬牙切齿道:“喜欢,公子给的,我自然是喜欢的。”
夏去冬来,秋蝉呓语。
扬起的纱幔落下,金陵的光景不再,明窈垂首低眉,眼中水雾润润。
她哑声,极力克制自己嗓音的哭腔:“喜欢,公子给的,我自然是喜欢的。”
桂香蜜甜腻齁嗓,可明窈吃着,却只觉苦涩非常。
她眼眸低低垂着,任由泪珠无声流落手背。
“一碗蜂蜜罢了。”
沈烬不以为意,“你若是喜欢,让厨房再送来。”
他着实不懂,区区一小碗蜂蜜,竟也值得明窈这般珍视。
胸腔的哽咽尚未咽下,明窈声音很低很低,像鸿毛掠湖。
“公子给的,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沈烬的目光又一次落到明窈脸上。
……
汾城时疫盛行一事如冬雪飘落入京。
养心殿青烟缭绕,皇帝一身青灰道袍,踩着一双十方鞋,飘然从紫檀嵌玉插屏后转出。
宫殿中央供着一方鎏金铜炼丹炉,熊熊大火燃烧,赤红火光照亮大半个宫殿。
小道士垂手侍立在一旁,闻得皇帝入殿,忙忙伏跪行礼。
皇帝视若无睹,他走得极快,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此刻神采奕奕,满脸堆笑。
太乙真人侍立在炼丹炉前,尚未来得及行礼,身子已经被皇帝扶起。
“真人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皇帝站直身,目光越过太乙真人,落到他身后的炼丹炉,“朕听说长生丹已成,此事可是真的?”
太乙真人须发皆白,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他手执拂尘,明明年逾古稀,可那张脸却半点皱纹也无,眉目清俊,黑眸清明。
和久居山林的世外高人并无两样。
旁人对着皇帝无不毕恭毕敬,唯有太乙真人不同。那双清明眸子见不到半点阿谀奉承,有的只是平静坦然。
他朝皇帝虚虚躬身:“老朽见过陛下。”
拂尘握在手心,太乙真人轻声道,“长生丹……还差一味药。”
皇帝大惊,脚步顿在炼丹炉前:“还差什么?朕即刻让人
找来。”
这两年(),蝶?襬????()?[()]『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国库虚空也不在乎。他依太乙真人所言,从蓬莱仙岛接来七七四十九个仙童。
既是仙童,自然与别的孩子不同。日日锦衣玉食,食以玫瑰花露,熏以百兽之髓。
凡是太乙真人所言,皇帝无不照做。
他面上急切万分,好似已经看见自己长生不老、得道升仙。
太乙真人不疾不徐:“陛下莫慌,老朽已经传仙童取来,想来此刻已经到了。”
一语落下,忽见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跑入殿中,双膝跪地:“陛下,三殿下他、他……”
皇帝不耐烦拂袖:“让他出去,朕不想见。”
小太监磕磕绊绊,好半晌才将话说完整。
宫门口跪着的,不止有沈斫,还有朝中文武百官。
汾城时疫死伤过千,朝廷重臣徐季青重伤在榻,疠人坊大乱。
凡此种种,皆是沈烬无为。
小太监战战兢兢,身子缩成一团,犹如鹌鹑:“三殿下还、还打伤了仙童,那仙童本是为陛下取药的……”
皇帝大惊失色:“朕的药呢?”
小太监欲哭无泪:“被三殿下打翻在湖,奴才已经寻人去、去捞了。”
“混账东西!”
皇帝勃然大怒,猛地推翻案几上的官窑美人瓢,噼里啪啦一声重响,碎片落满地。
额角上青筋暴起,皇帝双眼猩红,忽而两眼一黑,整个人直直往后倒去。
殿中宫人乱成一团,无数黑影在皇帝眼前乱晃,他抬起半根手指,想要如往常那样呵斥众生。
可惜没用。
话到嘴边,只剩结结巴巴的只言片语:“朕、朕……”
兵荒马乱之际,忽见一人从容不迫,寒风拂过他的长袍,太乙真人口中念念有词,倏尔又从袖中掏出一物,就着温水伺候皇帝服下。
皇帝顷刻眼珠清明,如仙丹注身,遍及四肢。
太医提着药箱匆忙而至,却见皇帝容光焕发,双目炯炯。
太医跪在阶下,请求为皇帝把脉。
皇帝挥袖赶人:“朕身子无虞,不劳太医挂心。”
先前的头晕眼花半点也不见,皇帝只觉神清气爽,双眼清澈透亮。
他直直望着跪在下首的太医,忽而心中涌起浓浓的不悦。
太医院的院首是皇帝钦点的,皇帝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病,也是他在照看。
依理,皇帝不该起疑心的,可是这一刻……
地上金砖交错,早前打碎在地上的花瓶碎片早就被宫人收走。
满殿悄然无声,唯有太乙真人高深莫测站在一旁,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寻常的一颗丹药便可解了自己的心悸,可太医院对此却都是束手无策,到底是医术不高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太医颤巍巍抬起眼皮:“陛下,下官……”
说起来,皇帝已经许久不曾召见太医了。
皇帝
() 拂袖,朝多宝看了一眼。
多宝心领神会,带着太医齐齐退出养心殿。
殿中灯火通明,炼丹炉一日未歇,那火红的烈焰犹如天上仙火,生生不息。
太乙真人闻得仙药被毁,轻声叹息:“或许是时候未到。”
他仰首往外看,若是再炼制,还需三十六日。
“三十六日……”
满心的雀跃一扫而空,皇帝失魂落魄跌坐在龙椅上,剑眉紧皱。
宫人悉数退去,偌大的养心殿只剩皇帝一人的身影,他站在炼丹炉前,浑浊不堪的一双眼珠子映着焰火。
皇帝低声自语:“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多宝疾步从殿外走入,闻言,低眉颔首,拿自己当眼瞎耳聋之人。
少顷,伫立在炼丹炉前的身影缓慢转回,皇帝目光在下首轻轻一扫,最后落到多宝手上抱着的奏折上,冷声一哼:“又说什么了?”
多宝伏首跪在地上,高捧着托盘递到皇帝眼下。
皇帝随手翻开一本奏折,没看几眼,复又丢开。再一本,亦是如此。
奏折乱糟糟丢在地上,形同废纸,都是弹劾沈烬办事不利,滥杀无辜。
皇帝一手抚着眉心:“老二如今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不过一个小小的汾城,竟也能闹成这般。朕还当他……罢罢,不说他了。”
多宝满脸堆笑:“普天之下,有谁能同陛下相比?依奴才看,二殿下好是好,只是……”
他欲言又止。
皇帝随手将手中的奏折丢到多宝脚边,笑道:“说罢,朕恕你无罪。”
多宝笑笑:“奴才来时,听闻二殿下身旁的明姑娘前些日子差点被贼人掳去,二殿下为此大动干戈,连夜搜山,朝中大臣对此颇有怨言。”
皇帝冷笑两声:“他们若是无怨言,此刻就不会跪在养心殿外了。朕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说老二无能,再有,就是催着朕立太子了。”
多宝叠声道:“陛下如今正值壮年,太子一事倒也不急。”
“且……”多宝嘿嘿一笑,一双眼睛笑没了缝,“仙人永存,陛下都长生不老了,还会在乎区区一个太子?”
皇帝被多宝逗乐,指着他道:“还是这般能言善辩。”
他手指搭在黄花梨扶手上,目光越过重重烛光,“你这话倒也不错,朕都长生不老了,有无太子对朕而言,都是无关紧要。”
殿中悄然,点点烛光跃动在皇帝眼角,他看着跪在奏折中间的多宝,又看看殿外还在求见的子臣,若有所思。
……
寒意料峭,冰冷彻骨。
皇帝有意立储的消息如满天飞雪,一时间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
五皇子年幼,放眼朝中,也就只有二皇子沈烬和三皇子沈斫能一争高下。
沈烬虽为皇后所出,可斯人已逝,且他还曾被幽禁在咸安宫整整两年,汾城一事又闹得沸沸扬扬,实在非明君所为。
朝中众臣自然以三皇子为马首是瞻。
“祖父这些时日寝食不安(),N???梈???”
坓??香薈薈⒎()_[()]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檀香遍身。
乌木长廊两侧悬着金丝藤红竹帘,院中种了几株红梅,映照着漫天雪色。
张太医的药方颇有成效,这些时日城中染上时疫的百姓渐渐转危为安,疠人坊也不再日日人满为患。
汾城百姓信奉神明,只道是佛祖保佑,这两日前来南天寺还愿的人比之先前多了不少。
虞鸣坐在沈烬对面,他手上执一白子,心思飘摇不定,不在对弈上。
虞家虽是沈烬的外家,可当年虞皇后早逝后,虞家又从族中挑了女子送入宫中,后来沈烬被废,虞家也断了和沈烬的往来。
先时沈烬被派往汾城,虞家也一直按兵不动,直至……皇帝有了立储之意。
虞鸣自幼害怕自己这位表兄,他曾在山林中见过一只白豹,那白豹通体雪白。盯着人时,一双眼睛平静无痕。
可虞鸣那只白豹活生生撕咬着一个活人,血珠子溅到它脸上,它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动容。
就像……沈烬。
虞鸣忐忑不安,试图搬出祖父劝说沈烬,“如今朝中局势动荡,表兄有何打算?”
沈烬不疾不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身在汾城,怎知朝中局势?”
沈烬并未对虞家对他置之不理一事发难,虞鸣松口气,粲然一笑:“这有何难,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
“若真是一家人……”沈烬抬眸,笑意在他唇角晕染而开,“外祖父就不会让你来了。”
虞鸣霎时僵在原地。
大雪纷飞,奴仆候在南天寺山门,遥遥瞧见自家少爷出来,忙不迭笑着跟上:“少爷。”
他踮脚往里头张望,小心翼翼道,“……见到、见到二殿下了吗?”
他们是今日一早赶到汾城的,听闻沈烬在南天寺,马不停蹄赶了过来,深怕和沈烬错过。
虞鸣懒懒打了个哈欠,浑身无骨似的躺在自家马车软垫上:“别提了,一言难尽。”
虞鸣撇撇嘴,“就知道这种好事轮不上我,巴巴打发我来汾城,满汴京谁不知道我在家中最不受宠,还让我来见他。”
奴仆笑着道:“若不是少爷不受宠,这活也轮不到少爷头上。”
虞鸣抄起靠背丢过去:“反了你了,连小爷都敢编排,我瞧你是活腻了。”
奴仆连连作揖赔不是:“小的哪敢。”
他是自幼跟在虞鸣身边的,自然也知晓自家主子的本性,奴仆笑道:“少爷,汾城有一家玉米羹做得极好,少爷要不要试试?”
虞鸣双眼一亮,他平生最厌念书,只喜欢搜寻各地美食,他催促:“那还不快走,杵在这里做什么。”
眨眼茫茫雪地中只剩马车的痕迹。
……
乌木长廊雪色弥漫,章樾垂手,毕恭毕敬站在沈烬身旁,低声回话。
() 虞鸣主仆二人的话原封不动传入沈烬耳中。()
???“庆??????N???絙?葶豎?噹?敧?赑????庆??偛彎??偛葶?噹??”
?糯团子的作品《铜雀台》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沈烬显然对此早有所料,不甚在意:“那又如何?”
他如今远在汾城,一无名声二无功绩,虞老爷子会选沈斫,也不足为奇。
章樾:“那今日虞鸣少爷过来,是想做什么?”
棋盘上黑白两子不分上下,难分伯仲,沈烬眼眸未抬,只轻轻勾唇。
指骨匀称的手指在棋盘上轻敲,“你觉得黑子赢还是白子?”
章樾盯着棋盘,双眉紧皱在一处,他斟酌道:“白子……”
余光瞥见沈烬眼中的似笑非笑,又立马改口:“黑子,我押黑子赢。”
笑声从沈烬唇间溢出,他随意将手中的棋子丢开,茫茫雪花落在他身后,沈烬意有所指:“倘或你双方下注呢?”
章樾眼眸骤紧,瞬间恍然大悟,又惊讶虞老爷子的野心之大。
朔风凛冽,乌木长廊下的檐铃在风雪中不住打转。沈烬慢条斯理起身,颀长身影逐渐步入庭院的冰天雪地中。
这世间人人都有野心,人人都有所图,只除了……
眼前忽的晃过一道孱弱身影,是那日明窈被劫,在船上纵身跃下江水的一幕。
“我、我不喜欢他们威胁公子。”
“……我信公子。”
那双琥珀杏眸明亮透彻,望着沈烬时总是真挚热忱,纯粹干净。
明明在那之前,她才历经一番生死,差点成为沈烬的弃子。
心中有道弦轻轻拨动。
马车停在山脚,浩荡大雪遮天盖地,沈烬忽然开口:“她今日在做什么?”
章樾怔愣片刻,随即回道:“南院的东西尽数被烧毁,明姑娘近日都在寻人修补。”
南院的东西多是沈烬的赏赐,或是金玉珠宝,或是头面手镯。
沈烬眉心一皱,倏尔又想起那一小碗蜂蜜,想起自己随口的一句吩咐,竟也能换来明窈的热泪盈眶。
他低眉沉吟:“身外之物罢了,倒也不必如此。”
他这般想着,便也这般做。
让章樾过会寻人去库房,再挑些好的给明窈送去。
章樾怔怔站在原地:“库房,库房或许没有明姑娘想要的。”
沈烬猛地抬眼。
章樾迟疑道:“明姑娘这两日,都在寻人修补油纸伞。”
那把油纸伞,原是徐季青的。
沈烬忽然刹住脚步。
……
长街行人寥寥无几,只余遮天蔽日的雪珠相伴。
明窈怀里抱着一把油纸伞,说是伞,其实只剩下零星的骨架。
水桐油皮面纸做的伞面早就在那场大火中化成灰烬,伞面上绘着的“珩”字自然也在火中失去踪迹。
明窈低垂着眉眼,脸上的失魂落魄可见一斑。
() 四喜亦步亦趋跟在明窈身侧,温声宽慰:“姐姐,汾城会修补伞面的师傅都在这了,既然他们都束手无策……”
眼角余光瞥见明窈微红的眼周,四喜忙忙改口道:“汾城地处偏远,想来能人异士也不多,可是汴京不一样,待回到汴京,我定替姐姐打听。”
四喜面露不解,“只是这伞修好后,明姐姐是打算还给徐大人吗?”
自那日落水后,徐季青至今还未清醒。得知对方是因救明窈落江,四喜瞬间对徐季青有了改观,提起“徐季青”三字,也不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四喜轻声细语:“姐姐若是想谢他救命之恩,换别的东西也是可以的。我听张太医说,徐大人身子已经无碍,想来很快就能醒了。”
明窈颔首:“自然是要谢他的。”
话犹未了,忽见一名耄耋老人匆匆从后追来,正是他们方才寻找的修伞老人。
“姑娘、姑娘。”
老人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雪天寸步难行,她好不容易才追上明窈。
明窈狐疑转身,忙伸手搀扶住人:“老人家可是寻我有事?”
老人握紧她的手,浑浊的眼珠子颤动,“刚才来了一位问路的客人,他手中撑的伞和姑娘的一样。姑娘这伞坏得彻底,定是修不好,何不将他那把买回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早在老人开口时,明窈整个人就僵在原地。四周雪色如烟雾散开,一片白茫茫之中,她只能看见老妇人一张一合的双唇。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他、他长什么样?”
老人蹙眉思忖:“我瞧得不真切,那孩子长得俊俏,眼角、眼角好像还有一颗泪痣。”
声音全然哽住,明窈木然站在原地,她忽然拽紧老妇人的手,嗓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是有了哭腔。
又像是积攒了满腹的难过委屈,终于寻到宣泄之口。
“他往哪里去了?老人家,你真的没看错?他的伞和我的真是一样的?”
“我修了一辈子的伞了,怎么可能会认错?姑娘莫说笑了,还不快快追去,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北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明窈顾不得身后四喜的追赶,疾步朝前奔去。
金缕鞋踏过青石板路,踏过长街,飒飒风声落在明窈身后。
红梅树下,一人穿着烟青色长袍,手中的长伞收起,身影消瘦,在他身后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风雪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
雪珠子扑簌簌落在明窈眼睫,她喃喃低语:“公子……”
雪珠化成泪水,模糊了明窈的视线。
她喉咙哽咽,忽的又唤了一声:“公子。”
声音揉碎在细密风雪中,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公子、公子。
明窈再也顾不得,两行热泪滑过眼角,又很快和雪珠子融在一处。
她一头扎进雪幕,风拂过她的鹤氅。
明窈跑得极快、极快。
鬓间的红珊瑚珠玉钗应声落地,跌碎成两半。
可惜无人理会。
风雪迷人眼。
蓦地,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沈烬从身后捞过明窈,清冽声音落在她背后:“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