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外风雪肆虐,狂风席卷,皑皑雪珠子不住敲打着瓦檐。
一窗之后,低低的呜咽声自明窈喉咙溢出。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的风雪终于停歇,青石板路上覆着一层薄薄细雪,踩上去安静无声。
地上铺着的羊皮褥子悉数换下,明窈一头乌发轻披在肩上,眼皮困得几乎要睁不开。
“殿下……”
她模模糊糊拽住沈烬的衣袂。
耳边落下沈烬凉薄的一声笑,他漫不经心勾起明窈的长发,青丝卷在沈烬指尖,一圈又一圈。
“你叫我什么?”
明窈晕晕沉沉:“殿下?”
话犹未了,手腕
忽然被人拽住。
明窈又一次落入一个滚烫怀抱。
拽着沈烬衣袂的手指并未松开半分,明窈半仰起脖颈,白净纤细的脖颈落在空中,不堪一折。
她声音漫上哭腔,后知后觉沈烬突如其来的发作是为何。
明窈低声唤道:“公子。”
一双泪眼迷茫,水汪汪的像是莹润珠玉。
明窈轻声啜泣:“……公子会帮、会帮虞家吗?”
声音断断续续,明窈泣不成声。
后宅妄议朝堂之事是大忌,只是沈烬此刻心情尚好,不和明窈计较。
他好整以暇扶正明窈鬓间仅剩的木簪,像个圣人君子:“你不想我出手相助?”
“不想。”明窈摇头如拨浪鼓,双臂牢牢抱着沈烬。
左耳贴在沈烬心口处,听着沈烬胸腔传来铿锵有力的心跳声。
那声音沉沉,犹如擂鼓。
明窈从沈烬怀里抬起头,琥珀眼眸氤氲如秋水,我见犹怜。
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公子帮他们。”
徘徊在沈烬眼前的阴霾逐渐消散。
他静静抚过明窈鬓边,指腹带着冰凉之意,一点一点捻过明窈的耳尖。
只是力道不似先前那般重了。
……
廊檐下灯笼在寒风中明明灭灭,忽明忽暗。
章樾一身玄色圆领长袍,修长身影笼罩在夜色中。他脚步匆匆,穿过迤逦长廊直往沈烬的暖阁而去。
章樾走得飞快,险些和提着十锦攒盒的四喜相撞在一处。
四喜连连往后退去,到嘴的训斥在看见章樾那张脸时消失殆尽。
她虚虚朝章樾行了一礼:“见过章大人。”
眼见章樾越过自己往暖阁闯去,四喜眼疾手快伸出双臂,拦住章樾的去路。
“你做什么,二殿下还在歇息呢。”
章樾面无表情:“我有要事要向二殿下禀告,让开。”
后手轻抚过腰间佩戴的长剑,章樾眼中的狠戾显而易见。
四喜心中害怕,却还是不肯将双臂放下,她梗着脖子道。
“扰了二殿下清梦,我看你有几条命赔。”
二人僵持不下,忽见暖阁的毡帘被人挽起。
沈烬换了一身墨绿圆领长袍,一双黑眸隐在晦暗光影中,他沉声:“章樾。”
章樾越过四喜,快步朝沈烬走去,他脸上是少见的慌乱和急促。
“殿下,徐季青入京了。”
沈烬震惊:“……什么?”
……
庭院悄然无声,云影横窗。
书房的轩窗前供着一方汝窑美人瓶,瓶中红梅数枝,约莫有一尺多高。
枝上缀着红梅点点,宛若胭脂。
沈烬长身玉立,笔直身影立在窗前,那双深黑眸子晦暗不明,笼着层层化不开的浓雾。
他唇角勾起几分冷意。
烛火明灭,跃动在沈烬眉眼。
章樾屈膝跪在地上,躬身请罪:“是属下无能。”
谁也没想到徐季青会从汾城逃走,一路避人耳目,悄声前往汴京,还在应天府前敲了登闻鼓,状告虞文忠十二宗罪。
桩桩件件,皆有据可考。
“虞大人在家中听说这事,当即冲至应天府前,对着徐季青又打又骂。”
可惜虞文忠哑了嗓子,话也说不出,只像个暴怒的野兽,在应天府前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徐季青本就深受百姓爱戴,和声名狼藉的虞文忠迥然不同。
百姓自然维护他们的父母之官,有胆大者,甚至还拿烂鸡蛋和碎菜叶往虞文忠身上招呼。
又上前将虞文忠从徐季青身上拽开。
虞文忠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一个前国子监祭酒,如今却散着头发,和百姓扭打在一处,毫无半点风度而言。
堪称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一幕。
应天府前乱成一团。
官兵上前忙着驱赶百姓,又怕真的伤及无辜,并不敢真的下狠手。
只能站在一旁,扬高嗓子命人退开,不许在应天府前胡闹。
无奈无人听从。
应天府的动静之大,连宫闱之内一心崇道的皇帝也惊动了。
沈烬一张脸冷若冰霜:“蠢货。”
如若这事不闹大,尚且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如今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即便虞府神通广大,也堵不住天下人攸攸之口。
章樾脑袋低垂,跪着上前,将徐季青列的十二宗罪呈给沈烬。
“我瞧虞大人那样气急败坏,想来这状纸上所言,八九不离十。”
虞文忠本就昏庸无能,平生做过的糊涂事如星辰琐碎众多。
他那样的性子,即便被人怂恿着写下反诗还沾沾自喜,做出什么蠢事沈烬都不足为奇。
沈烬懒得在他身上多费一点心思,只道:“徐季青入宫面圣了?”
章樾垂眸:“尚未。”
稍顿,章樾抬首,试探道,“殿下,要不要我找人……”
章樾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即便此刻徐季青死在宫中,众人也会怀疑是虞家先下手为强,无人会怀疑到沈烬头上。
沈烬黑眸幽深沉沉,他立在窗前,任由北风拂过自己的长袍。
他声音不疾不徐:“不急。”
扳指在手上转动,沈烬此刻比较好奇的是,徐季青是如何无声无息从汾城离开的。
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却无人发觉。
章樾颇有几分难以启齿:“徐、徐季青入京时扮的是妇人装束。”
他本就大病未愈,身影羸弱瘦削,一路从汾城赶来汴京,竟是瞒天过海,无人发觉。
章樾皱眉沉吟:“不过有一事属下不解。”
徐季青从汾城消失的第二日,留在汴京的暗卫曾给沈烬传过飞书,可
沈烬却并未收到。
沈烬眸色一沉:“你说什么?”
章樾愁眉深锁:“殿下的书房从不让旁人踏入,那书信怎么可能会半路被人截走?”
雪落无声,书房一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角落中的暖炉燃着月至香,香气融融,空中暗香浮动。
沈烬缓缓侧目。
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到窗前的红梅上。
红梅不似刚采撷那般艳丽,枝头隐约有干枯的迹象,偶有落梅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风一吹,落梅随风而去,悠悠然飘往院外。
这红梅,是明窈年前送到沈烬书房的。那时她捧着一束的红梅,一双眼睛弯弯,笑着朝沈烬跑去。
雪珠子落在她身后。
……
风雪如晦,檐下悬着的灯笼烛光尽灭,只剩下昏暗的轮廓。
乌木长廊寂寥冷清,一众奴仆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静默无声。
窗前风雪翻滚,明窈轻倚在青缎短垫上,忽而闻得木门轻微的一声响。
明窈猛地转过头,往门口望去。
风雪落在沈烬身后,他肩上的鹤氅曳地,落满了雪珠子。
沈烬一张脸沉在阴影中,他并未提灯,夜色浓浓,明窈看不清沈烬脸上的喜怒哀乐,只是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公子?”
“怎么还不睡?”沈烬面色如常,他随手解下鹤氅,缓步往明窈走去。
脚步声沉重,一声一声像是踩在明窈心间。
“是在等我?”沈烬在明窈身前驻足,俯身同明窈平视,“还是在等……徐季青的消息?”
那声音似裹挟着无尽的风雪,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阴森诡异。
明窈遽然仰起双眸,掌心冷汗沁出。
沈烬似有所觉,慢悠悠瞥了一眼明窈的手,他唇边挂着浅淡笑意。
指骨匀称的手指缓慢抚过明窈的后颈,沈烬垂首,薄唇落在明窈耳边。
掌心微一用力,明窈当即站不稳,顷刻跌坐在榻上。
她一双眼睛惶恐不安,透着无尽的仓皇。
沈烬哑声一笑:“我竟不知,你竟然还有这样的胆量。”
除了明窈,沈烬想不出谁还能在他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书房,拿走汾城送来的密信。
指腹带着薄茧,悄无声息落在明窈后颈,刹那引起阵阵颤栗。
“……为了徐季青,值得吗?”
明窈语无伦次,拼命往后退去:“我、我只是……”
一语未落,抚在明窈后颈的力道忽然加重,眼前模糊不清,大片大片的青黑占据着明窈的视野。
喉咙一阵发紧,明窈只觉自己半点声音也发不出。窒息如潮涌席卷而来,双手胡乱在空中扑腾,她想要摆脱身上的桎梏。
可惜,不能。
落在后颈的力道不减反重,沈烬冷眼旁观,晦暗无光的一双眸子蕴着挥之不去的阴翳。
他最恨旁人欺他瞒他,可明窈总是学不会,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二……
沈烬眼中暗下。
他俯身,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忽然出现在明窈眼前,不偏不倚和明窈对上。
像是从阎王地府中爬出的恶鬼。
他声音很轻,像是在真心诚意和明窈讨教。
“倘若敲碎你的膝盖骨,你会听话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