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琰阴沉着脸:“姑娘如此阻挠,难不成是院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半眯着眼睛,倏尔想起自己今早听到的声音,薛琰声音缓慢:“听你的口音,应当是汴京来的,不知姑娘可认得太子殿下身边的……”
四喜瞳孔骤紧,只一瞬,立刻被薛琰发觉,他冷下脸。
忽而一阵马鸣打断二人。
周伯下车,从车上仔细搀扶着柳娘子下了马车:“我是在进城路上瞧见夫人的。”
薛琰瞪圆双目,赶忙上前接人:“母亲。”
周伯垂手侍立在旁:“我是在进京途中遇见夫人的,本来还想着到家再托人打听。”
薛琰心急如焚,扬手让大夫上前:“我母亲如何了?”
大夫眉心轻皱:“这……”
薛琰冷声:“说。”
大夫拱手:“少将军放心,柳娘子的脉象比往日平稳了些许,并无大碍。”
薛琰松口气,命人好生护送柳娘子回房。
马车悄无声息停在路边,厚重的毡帘彻底挡住了薛琰的视线。
四喜和周伯不动声色挡在马车前,严防死守。
薛琰心中明了,他拱手:“今日之事,多谢姑娘相助。”
四喜和周伯面面相觑,心中忐忑。
不知薛琰是如何知晓马车上还坐着一人。
薛琰面不改色:“只是薛某有一句话想要送给姑娘,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姑娘若是……”
话音未落,后脑勺忽然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薛琰整个人都懵了。
自从他参军后,再无人敢这般粗暴对待自己。
他惊诧转首,正好撞见柳娘子清明透亮的一双眸子。
一双柳叶眉轻蹙,柳娘子横眉立目:“薛琰,你在同你妹妹胡说八道些什么?有你这样做兄长的吗?”
春日无声落地,满耳寂寥。
薛琰怔怔定在原地,横着疤痕的眼角微微泛着红色。
这是他这十几年来,第一次听见母亲这般清醒地说话。
……
高墙静静伫立在日光中,院中栽着一棵杏树。偶有干枯的树枝穿过墙角,横亘在巷子上方,树影参差。
斑驳的影子落在青石板路上,无声无息。
明窈坐在临窗炕上,双眉渐拢。
她去过橼香楼,自然也听过薛四姑娘的事,只是明窈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话本中的角儿L。
薛玖,薛玖。
薛四姑娘名唤薛玖,可她姓明,单字一个“窈”字。
且她自小也有母亲,她母亲是江州人,并非住在汴京。
明窈双眉
渐渐拢起。
落日西斜,云影横窗。漆木描金案几上立着一盏小小的花灯,正是先前柳娘子一直带在身上的。
听说这木雕花灯还是薛琰在军营中亲自为母亲雕的,柳娘子日日带在身上,不曾离身。
“那年上元节,我正好染上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你,故而才托了乳母带你出去,可我没想到……”
柳娘子落下两行清泪,她本就生得好看,似画中美人。一双泪眼婆娑,看人时像是欲语还休。
明窈递过丝帕。
小小的一方丝帕递在半空。
日光穿过纱屉子,恰好落在明窈手上。
柳娘子扬起双眸,手臂抬到半空,颤栗的指尖始终不敢碰到明窈。
那双清明眼睛蒙上一层水雾雾,柳娘子一时有过片刻的恍惚,深怕眼前的人影如梦中一样。
一碰即碎。
落日横亘在两人中间。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只有彼此的影子。
明窈红唇紧抿,倏地越过炕桌,替柳娘子拭去眼角泪珠。
滚烫的泪珠泅湿了丝帕。
柳娘子嗓音透着哽咽,眼中泪水流得更欢了。
“你的后背有一小块胎记,芝麻大小,并不起眼……”
这么多年,柳娘子从未有过一刻忘记自己的女儿L,她娓娓道来,细到明窈耳朵后有一颗小痣都记得。
明窈缓缓坐直了身子,眼中的狐疑逐渐转为诧异震惊。
她轻声:“……可我、我有母亲的。”
“母亲”二字她说得极轻,深怕伤到柳娘子。
倏然,门外想起一两声敲门声响。
四喜半张脸贴在门上,小心翼翼道:“姐姐,薛少将军刚刚送来了一个锦匣。”
柳娘子咽去喉咙中的啜泣,亲去开了门,锦匣打开,里边装的都是明窈小时候的旧物。
最底下的是一沓画像,画中的女孩只有两三岁,或是被母亲抱在怀里,或是踩在薛琰肩上,仰着脑袋去抓树上的枇杷。
再往下……
明窈瞳孔骤然睁大,难以置信望着那画上的女子,女子一身青灰常袍,抱着明窈坐在太师椅上,眉眼温和,慈眉善目。
同明窈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
柳娘子声音轻轻落在明窈耳边:“这是照顾你的乳母,当初我瞧她老实本分,才让她留在府上,谁曾想她竟然、竟然……”
柳娘子哑声,“小玖,是母亲的错,是母亲识人不清,耽误了你一辈子。”
如五雷轰顶,明窈定定望着画上的女子,望着那个照顾了自己十多年的人。
幼时明窈凌乱的记忆随着柳娘子的话一点点拼凑在一处。
乳母当初收下薛夫人的银钱,后又不忍心将明窈丢在街上,越性抱着明窈从汴京离开。
怕被薛夫人找到,乳母不敢带着明窈回老家,随意寻了江州住下,所以记忆中,乳母并不怎么会说江州话。
明窈久久不曾言语,再抬首时,双眼满是泪珠。
……
廊檐下,一盏半新不旧的灯笼悬在檐角下,昏黄的烛光映在薛琰脸上,忽明忽暗。
良久,木门终于被人推开,可走出门的却只有柳娘子一人。
薛琰忙忙推着轮椅跟上:“母亲。”
他私下寻周伯谈过话,可惜周伯嘴严,并不敢透露有关明窈的一星半点。
薛琰无法,只能寻人打听孟府的家事,自然也知晓了孟少昶。
当年的科场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想到离京时,沈烬想要为那年的舞弊案翻供,薛琰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明窈先前入宫,只怕就是为了这事。
夜色如华,柳娘子一身月白色团花纹织金锦锦裙,鬓间的金步摇淌着月光,眼中是薛琰多年未见的清亮。
“母亲。”薛琰回首望向屋中燃着的烛火,“……她真的是、真的是小玖?”
初次在橼香楼见面,薛琰也曾有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后来……
薛琰拢眉:“她说自己不爱吃鱼。”
薛玖小时候最爱吃鱼,总不可能长大后一点都不喜欢了。
柳娘子睨他一眼:“那是因为她曾被鱼刺卡住喉咙,所以后来才不喜欢了。”
薛琰仍是像在做梦:“可她、她……”
柳娘子拍拍薛琰的手背:“做母亲的,哪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她是小玖,我第一次见她时,就知道她是小玖,不会错的。”
檐下烛光荡漾,细细长长的一道。薛琰望着身后半开的木门许久,忽而对柳娘子道。
“母亲,我有话同小玖说。”
柳娘子点点头:“你们兄妹这么多年没见过,聊聊也是应当的。只是你说话注意点分寸,别像今早那般,对你妹妹大呼小叫的。”
薛琰叠声应“是”,他笑着揶揄:“她如今都有你撑腰了,我哪敢对她不敬。”
自从薛玖走丢后,薛琰好像一夜之间长大,这样玩笑般的口吻,柳娘子也多年不曾听到了。
她双眸含着泪水:“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薛琰在军营中拼死拼活、九死一生时,柳娘子还在后宅守着薛玖的屋子,她沉浸在一个孩子的离去,却忘了当时的薛琰也只是孩子。
薛琰笑道:“母亲说的什么话。”
真要论罪,也是薛夫人蛇蝎心肠,当初还想着将薛玖卖入花柳之地。
幸好那乳母还存了最后一点善心。
……
皓月清波,清冷月色犹如上好的绸缎,在长廊上铺卷而来。
明窈和薛琰隔着窗子相望。
小时候两人常常拌嘴,明窈十次大哭,有九次都是因为薛琰招惹的。
多年未见,两人相见无言。
半晌,薛琰清清嗓子,掩唇轻咳两三声:“母亲说,之前一直是乳母照顾你的。”
明窈轻
轻点了下头。
薛琰绞尽脑汁,只觉沙场上大敌当前、孤军奋战都没有此刻束手无措。
他低声:“孟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孟公子对我们家有恩,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待科场舞弊案查清后……”
明窈突然扬起脑袋:“殿下真有这样的打算?”
薛琰颔首:“八.九不离十。”
说来也怪,沈烬近来不知怎的,竟是下了狠手针对虞家,好些陈年旧案都翻了出来。
“如今陛下生死不明,太子殿下登基是早晚的事。”
谈起朝堂之事,薛琰侃侃而谈,半点也没有之前的结巴窘迫。
余光瞥见明窈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目光,薛琰心口重重一跳。
他险些忘了明窈离京前和沈烬的关系。
一想到自己从小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姑娘竟然曾照顾过沈烬,薛琰没来由的生气。
他想不出沈烬除了那张脸勉强过得去,有哪一点可以配得上明窈。
薛琰立刻改口。
“且不说他之前有意和虞五姑娘定亲,就凭虞家老爷子是他的外祖父,他都能不留情面、赶尽杀绝。这样心狠手辣、凉薄无情的人,只适合这样做一国之君。”
不适合做夫君。
薛琰还记得,当初咸安宫大火,自己宽慰沈烬节哀,换来的却是沈烬不冷不淡的一句。
“婢子而已。”
明窈在沈烬眼中,到头来也只是一个再低微不过的婢子。
薛琰冷笑连连,手背上青筋凸起。
垂首,却发现明窈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琰眼皮子一跳,只当明窈是放不下沈烬。
明窈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往后拉开身子:“……你盯着我做什么?”
薛琰推着轮椅往前半步,视线不偏不倚和明窈撞上。
他沉声,语重心长道。
“这天底下的男子,你心悦谁都可以,除了沈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