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天光大亮,冰雪消融。
入了春,长街淅淅沥沥皆是融化的雪水,一眼望去潮湿晦暗。
层林叠翠,重重叠叠的山峦叠着朦胧不清的云影,雾霭沉沉,犹如身在云端。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山脚下,稀薄的日光穿过林梢,凌乱洒落在地。
茅檐草舍立在山脚下,周伯躬身,前去叩门。
院中的木门应声而来,嘎吱一声响。
“周老板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来人一口并不熟悉的金陵话,称不上年轻,许是在山中风会雨淋久了,一张脸粗糙,藏着沟沟壑壑无数。
皮肤黝黑,手上布满厚厚的茧子。
这样的茧子,往日只有在庄家人身上才能瞧见。
周伯笑着抱拳:“又见面了,袁老板。”
袁老板一双眼睛精明透亮,上上下下打量着周伯:“周伯这趟过来,不是来进货的罢?”
周伯重重叹口气,往马车上看了一眼,悄悄拉着袁老板行至隐蔽处。
“别提了,那货我一拿回去,当即被我们大掌柜劈头盖脸一顿骂。”
周伯指了指自己的脸,愁容满面,“我这张老脸,都快丢尽了。”
袁老板笑了两声:“周老板莫说笑了,谁不知孟家如今是你说了算,你是孟府的老人,这声大掌柜除了你,还有谁配得上?”
周伯叠声摆手:“我姓周,又不姓孟,哪里比得过人家。”
高门大户深似海,袁老板识趣没有多问:“那今日……”
周伯往马车抬抬下颌:“我们大掌柜今日也来了,她指名道姓,若是袁老板手里没好货,这事就罢了。”
袁老板和孟家打了多年的交道,自然舍不得这样一头大肥羊,忙让人将屋中的锦匣取来,递给周伯。
朱红缎子垫在匣中,三两根藏红花平铺在上。
袁老板满脸无奈,“这是我手上最好的货了,不是自夸,若是这还不好,只怕这方圆百里,也没有周老板要的好货了。”
最后一句他故意扬高声,好让马车上的人听见。
马车安安静静,连车帘也不曾挽起。
周伯捧着锦匣上前,墨绿车帘挽起,里边光影昏暗,袁老板踮高足尖,也不曾见到车中坐的是何方神圣。
他皱了皱眉。
周伯躬身递上锦匣,明窈随意翻动两三下,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昔日孟夫人芳诞,拿来作红毡铺在脚下的藏红花,兴许比这还好些。”
周伯原话还给周老板,周老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命人从屋中取新的来。
一次两次,明窈还有兴致翻翻,后来只是看一眼,便让周伯送走了。
周伯捧着锦匣,欲言又止:“我们大掌柜说,若袁老板手上的货都是这样,余下的她也不必看了。”
袁老板瞪圆一双眼睛,劈手从周伯手
中夺回锦匣,怒气冲冲行至马车边,对着马车内的人质问。
“这是去岁山中采摘的藏红花,品相上乘,我敢打包票,这百里十亭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大掌柜若是不懂,还是少出来得好,省得教人贻笑大方。”
他刚刚可是亲眼瞧见,里面坐着的人连藏红花都没拿起,只瞧了一眼就让周伯拿走。
他们山里人品藏红花的好坏,向来只有六字:一看二闻三泡。
马车内的人连看都没细看,只草草扫了一眼,袁老板越发笃定车内坐着的是个虚张声势的门外汉。
他笑得鄙夷:“我同孟家也做了几十年生意,还没遇过这样的事儿L。”
周伯忙不迭跑来,想要将袁老板,忽的,车帘挽起小小一角,一张白纸从车外递出,周伯忙着接过。
白纸上行云流水,只写了三个字——
草红花。
他喃喃念着,又望向袁老板:“你拿草红花糊弄我们?”
袁老板满脸震惊,梗着脖子辩解:“胡说八道,草红花怎么可能长这样……”
明窈再次递纸出去——
十日。
拿草红花混着食用胶,在明水中泡上十日后,品相色泽和藏红花无异,即便是懂行的人拿水泡开,也瞧不出有何不同。
袁老板一时语塞,心中骇然。
纸上所言句句属实,去岁藏红花产量少,品相也差,恰好有人送上这样一条妙计。
这些时日从袁老板这卖出的“藏红花”有上万两,来往都是老药商,无人看出这是那草红花假冒的。
他后背冷汗渐起,直觉自己今日怕上遇上高人,袁老板捧着藏红花装疯卖傻。
“这些也都是我从采药人那收来的,我我我……”
明窈冷笑两声。
去岁西北罕见连着下了将近一个月的暴雨,山上的藏红花枯死大半。
如若姓袁的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货,那才是真真的天方夜谭。
马车上的人不曾言语,只是一张又一张白纸往外递出。
纸上笔迹遒劲有力,颇有几分当年孟家少东家孟少昶的风采。
袁老板大汗淋漓,他低着脑袋,冷汗直往外冒。
孟家是他的大主顾,袁老板库房还囤了上万两草红花,如若孟家不要……
袁老板抬手抹去脸上的汗珠,颤巍巍上前:“掌柜的,不是我做生意不厚道,实在是去岁的收成太差了。且这草红花……”
他压低声音,隔着车帘小声道。
“别的我不敢说,这草红花我可是敢打赌的,除了掌柜火眼金睛,那些个寻常人家,谁家天天吃这个,保管他们认不出的。”
明窈不语,眼中的讥讽更甚。
袁老板见明窈不语,转而又去寻周伯,他双眼含泪。
“周老板,你我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若非今年收成不好,我也不敢冒这个险。我一人吃不好穿不暖不要紧,可这山里上上下下这么
多采药的,总不能教他们也没饭吃。”
袁老板声泪俱下,周伯点点头,又将人拉到角落。
“我去同我们大掌柜谈谈,只是如今这孟府,也不是我说了算,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能撑多久。”
袁老板震惊:“这大掌柜究竟是何人,眼光这么毒辣?我们这六七十岁的老人家都没这样的好眼力。”
周伯眼中带笑:“这位可是当年我们少东家手把手教出来的,不说你这藏红花,就说冬虫夏草,她也是一眼就能认出是真是假,是好是坏。”
明窈的嗅觉高于常人,即便蒙着眼,也能辨出药材好坏,就连孟少昶也时常自愧不如。
袁老板:“那今日这事……”
常言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周伯不曾将话说死,只道:“我回去再同她好好说说,我们大老远跑一趟,也不能空手而归。”
袁老板连声应“是”,又亲自送周伯上车。
马车穿过迤逦山路,满面黄土飞扬,周伯拿巾帕捂住脸,待上了平坦路,才慢慢解下巾帕,隔着车帘问明窈。
“姑娘,你觉得这生意我们还做不做?”
周伯扼腕叹息。
“我听他口气,只怕是今年的日子都不好过,除了藏红花品相不好,其他的药材只怕也差不多,这方圆百里的采药人都靠这山而活,可惜天公不作美。”
明窈一手扶着眉心,斩钉截铁:“不做了。”她翻看手中的账本,“除了藏红花,其他的药材也不再从他家采买。”
周伯唬了一跳,老人家心善:“可他手下的采药人也无辜……”
明窈坦言:“孟家百年老字号不能砸,做生意讲究诚信二字,是他不仁不义在先,与我们有何干系?“
且即便没有他们孟家,先前袁老板以假乱真卖出的上万两“藏红花”,也足够他们一整年吃穿不愁。
周伯沉吟片刻,忽而笑道:“姑娘真真是变了,若是以前……”
若是以前,明窈做事不会这般决绝。
明窈一怔,久久不曾言语,良久才道:“周伯觉得,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
若非周伯提起,连明窈都不曾发觉,自己如今做事竟也有了沈烬的两三分凉薄淡漠。
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紧紧掐入掌心,明窈眸色遽变,出口的话竟也有了颤意。
周伯笑着道:“哪有什么好坏,适合这世道的才是最好的。”
思及明窈这几年的心酸,周伯忍不住落泪,“好坏都是这世道的错,与姑娘不相干。姑娘若还是从前的作派,只怕如今也走不出那吃人的皇宫。当年公子那样谪仙一样的人物……”
周伯声声泣血,强忍着喉咙的哽咽,“罢了罢了,不提这些,都是老奴的错,平白无故又忍姑娘伤心。前两日我听到汴京传来消息,说太子殿下有意为当年的科场舞弊案翻供,如若这事是真的……”
话犹未了,长街廊檐下忽然闯出一人,周伯惊慌之下,连
忙掉转马头。
刺耳的一声马鸣后(),沚暏??聟??鹤??()?『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幸好周伯及时勒住缰绳。
有惊无险。
他忙忙转身:“姑娘不曾撞伤罢?”
明窈挽起车帘,目光见过车窗往外瞧:“可是撞到什么了?”
“许是哪家跑出来的羊羔,先前我也曾碰过……”
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长街中央的女子身上。
这是入城的路,往日除了来往客商,不常有人走动。
女子满头珠翠,一身苏绣月华锦衫,肩上披着织锦皮毛斗篷,像是哪家高门大户的世家夫人。
一双柳叶眉弯如弓月,脸上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可却怎么也藏不住殊色无双。
明窈戴着帷帽,下车扶起女子,目光上下打量着人:“夫人身上可有大碍?”
手指刚碰到女子的手腕,那人忽的一惊,猛地抱住明窈。
“小玖,母亲终于找着你了!”
女子声泪俱下,掩面而泣。明明差点被马车撞上的是自己,女子却一直望着明窈,“你跑哪里去了,母亲找了你许久,都找不着。”
明窈僵在原地,愕然望着周伯。
明母去世多年,当年的身后事,还是周伯帮忙操办的。
周伯皱紧双眉:“这妇人怕是孩子走丢了,得了失心疯。”周伯沉吟,“姑娘,你先上车,我问问这附近的人家有谁认识……”
女子像是听懂周伯的话,抱着明窈的手臂更紧了:“小玖,你想去哪里?你是不是想去看花灯?母亲那日不该生病的,不该让乳母抱着你上街。”
女子从怀里掏出一盏小小的木雕花灯,那花灯精巧,处处透着细致,可圈可点。
女子将花灯塞在明窈手心,她眉眼弯弯,粲然一笑,“你瞧,母亲帮你把花灯带回来了,母亲帮你……”
一语未落,女子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如弱柳扶风,轻飘飘跌落在明窈肩上。
明窈手忙脚乱:“……夫人、夫人?”
明窈不敢擅作主张,匆忙将人扶上马车,这处荒无人烟,总不能见死不救。
“先回家。”明窈当机立断,“等会再托人四处问问。”
女子衣着非富即贵,手上也无半点茧子,干干净净,想必是家里人照顾得妥帖。一时走丢,家里人定是急坏了。
周伯连连点头:“那我给姑娘搭把手。”
马车内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青花缠枝香炉燃着梅花香饼。
明窈小心翼翼将女子扶上软垫,离近些,方觉女子似曾相识,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明窈凝眉沉吟。
长街日影渐盛,宽敞明亮的街上不见一点摇曳树影,日光刺眼。
快到家门口,遥遥的听见四喜的怒斥声传来。
“奇了怪了,我为何要将你的母亲藏在家中,难不成我自己没有母亲不成?”
薛琰坐在轮椅上,满面怒容
() 。
他刚到家,就得知母亲趁着家里丫鬟不留意,偷偷跑出家门。
柳娘子病了好些年,这里又不是汴京,薛琰急红了眼,挨家挨户查问母亲的下落。
四喜挡在门口,不让薛琰走入院子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