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上洒下几滴反光的水痕,阿瑶见了,连忙用干巾拭了去。忙完之后,却见江陵月的目光茫茫,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郎主?”
江陵月倏然回过神来,冲着阿瑶露出一个笑容:“我没事,想事情想入神了而已。”
这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阿瑶微抿了抿唇,迟疑了片刻,仍是开口道:“郎主可是碰上了什么烦心事么?”
若是对旁的主人家,她绝不会这般越俎代庖、主动问起主人家的私事。可服侍了江陵月整整一年时间,阿瑶深知,她和绝大多数主家不一样。
果然,江陵月半点也不追究她的逾越,幽幽叹了口气,清月似的眸中波光明灭:“我在想,时移世易,许多事情不知不觉之间都变了。”
阿瑶会错了意:“郎主如今受封景华侯,是除了两位将军外最尊贵之人。旁人对郎主勤谨是应该的。”
就像她从前在骠骑将军府的姐妹们,当时不肯和她一起出来伺候郎主。现在却各种想办法来求她。
虽说以后……两家多半会合成一家,但如果能做到江陵月身边人的位置,地位可比将军府不知名女奴高太多。阿瑶对这些人投机心思看得分明,毫不犹豫拒绝了。
江陵月摇头:“我想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她却没有再回答。
该怎么说呢,她的蝴蝶效应让许多事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生了转圜。漠北之战提前了整整一年,李广自戕后又多活了三个月。其余的譬如王太后、霍光、刘闳等人的命运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与此同时,许多事又是冥冥之间不变的。
譬如漠北大捷、封狼居胥。
再譬如朝堂上“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爵”的格局,虽然这一局面明显是刘彻几l人有意为之。
那么李敢……还会刺杀卫青么?
思及于此,江陵月烦躁地“啧”了一声。
作为汉武朝有名的公案,后代对此亦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李敢刺卫青实际上是汉武帝默许的,为的就是给封无可封的大将军一点颜色看看。
也有人说,霍去病杀李敢才是刘彻默许的。此举不仅为了保全卫霍,更是为了保全李家。
卫青身为汉朝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伤了他不可能不株连家人。
霍去病斩李敢,看似是与李家结仇。实际上把这件事从“刺杀朝堂命官”变成了“血亲同态复仇”,尽可能缩小了事态的影响。
以一人的性命,保留李氏剩下的余荫。
若不然,解释不了李敢的一子一女成为太子舍人与宠婢,更解释不了霍光和李陵多年的友谊。
种种猜测众说纷纭,但江陵月却总觉得这些都不是全貌,总是差了点什么。
到底差的是什么呢……
她撑着下
巴冥思苦想半晌,仍是不得其法。
但无论怎么说,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甘泉宫,果然是个风水有毒的地方。
“郎主……”阿瑶看江陵月愁眉一直不展,便想说些高兴的事讨她开心:“中黄门前日送来了您封邑的名册,您可要瞧上一瞧?”
江陵月果然来了兴趣:“给我拿来看看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彻还算个比较有品的老板。具体表现在他从不画饼充饥,答应的封赏都是如数发到员工的手里。不拖欠、也从不弄虚作假。
食邑封在哪里也是有讲究的。
像朔方、五原郡和河西四郡都是新划成的行政区,百废待兴,收上来的赋税少得可怜。齐鲁、江淮一地则向来资源充沛、富庶无比。谁若能在这里占上一块封地,说明这人在皇帝心里肯定不一般。
江陵月翻了下刘彻给她的封地。
还行,就在从前的赵国,亦是原身的老家。江充告密后赵王倒台,偌大的诸侯国也被划分为几l个郡,这七千九百户就是这其中的一片。
刘彻对她,也算是用心了。
其实比起原身的老家,江陵月私心里更想要滇国、百越——她上辈子的老家云南。可惜,那地界现在还不是大汉的疆土。
不过以刘彻爱搞事的程度,只是迟早的事。
阿瑶望着那册子,不无艳羡道:“郎主往后不须劳碌,也能一生衣食无忧。”
用现代话来说,就是财务自由了。
江陵月却扑哧一笑:“你这话说的,难道我没封侯前不是衣食无忧?还不是天天要操心这操心那的。”
刘彻发福利,从不是为了让员工躺平的。是为了让员工死心塌地,继续给他卖命的啊!
与江陵月的愁眉苦脸不同,未央宫内宫外,不知道多少人盼着被刘彻点名,加入夏狩的行列中。
太子年方六岁,大小政事咸决于皇帝手中。他要去甘泉宫避暑,势必要带上一整套行政班子。于是这个伴驾的人选,就成了皇帝觉不觉得你重要的象征了。
先是后宫中,王太后、卫子夫、王夫人自不必说。今年李美人生下刘旦,也拥有了一个伴驾的固定位置。
前朝则耐人寻味得多。
漠北之战以后卫青失宠的传言愈演愈烈,许多人刘彻会把他留在长安,相当于变相流放。事实却恰好相反,卫青的名字赫然写在伴驾名单的首位,近来炙手可热的霍去病也要屈居于他之下。
“噗。”江陵月一看便笑出了声。
她几l乎能够想象其他人看到这一幕时,那一张张大惊失色的脸。
孰料,却被当事人抓个正着。
“笑什么?嗯?”修长的手指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男子刻意压低了声音,暧昧而低沉:“看到我被舅舅压一头,陵月便这么开心?”
“嗯?”江陵月抬头,唇畔还有未褪的笑意。双眼狡黠地眨了眨,半点也不慌张:“我是很开心啊,那军侯你就不开心么?我不
信。”
霍去病:“……”竟无法反驳。
“哈哈哈哈哈哈。”江陵月身子也舒展开来,不依不饶道:“你其实开心得很吧。”
这些日子,她可全都看在眼里。
虽说定下了钓鱼执法的方针,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亲眼见到舅舅的旧部弃他而去,转到自己门庭下,甚至隐约暗示自己青出于蓝、终有一日能取舅舅的地位而代之。
霍去病每每听到这些,都差点红温了。
但为了配合刘彻的剧本,他不仅不能当场发作,还要虚以为蛇。这可发挥了骠骑将军生平的全部演技。